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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響鼓重槌

眼下,謝栓柱雖然已經不是啥村干部了,長期養成的那個愛管閑事的做派一時卻還丟不了。一看各隊的活路撂了一大灘,他涎著臉逐個上門提醒,幾個隊已經陸續敲開了鐘。然而,六隊這陣子卻沒了隊長。舍娃已經公開向社員撂開了挑子,表示不想干生產隊長這差事了,放話讓大家趕緊另選能人。

其實,這一切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不是他不想干了,實在是他沒臉干了。

去年,六隊種西瓜燒磚窯,拖拉機和大膠車得空還跑點小運輸,社員一個勞動日值陡然上升為七毛六分錢,整整抵得上其他隊的三個勞動日值。一個社員如果出全勤,一月收入已經接近于一個二級工的凈落工資了。不說別的,過大年六隊社員一家不拉都割了肉。有幾家分紅過百的“余戶”,割的還不止二三斤。初一早上,也只有六隊巷頭的萬字頭炮仗聲響招搖。

今年開春正式搞開運動之后,大隊整天組織搞大批判、大游行,這事那事的一河灘,六隊這個財大氣粗的生產隊不說外邊沒有攬下一分錢活路,就是自家地里的莊稼都耽擱了不少。窯場只燒了一窯磚,剩下的泥坯在忙后的一場大雨過后全塌了架。老詹留在隊上的那臺拖拉機放置了一段時間,時常出毛病。加上沒有柴油,甭說跑運輸,就是收麥種秋那點犁耬耙耱的小活路,都時常出不了窩。

據舍娃窩在炕頭粗略估算,全隊的勞動日值今年絕對上不了兩毛錢。自己親手把自己領導的生產隊鬧成今年這個樣子,他覺得已沒法向社員交差了。人活臉,樹活皮,既然沒那能耐,自己主動引咎辭職總比讓別人攆下臺的好。同時,在他的內心還窩著一個解不開的疙瘩,一直也無法向人訴說。

只有他清楚,君懷的死,確實是因他這個敞口貨在井坊說了那些不該說的話惹下的。葬埋君懷那天,他根本就沒臉去入事招呼,一個人在家里待著想了許多。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因為自己那幾句不識時務的話語,居然讓村上一個大活人就那么死了。如果當初自己在井坊不說那些狗屁不值的話,咋可能惹下村院里這禍端?一個男人,給村莊上造了這么大的孽,還有啥臉面在人前吆五喝六!

舍娃這頭一撂挑子,有福先急了。他專門主持六隊社員開了兩次會,社員兩次都給舍娃投了全票。一看大家舍不得讓這個人下臺,佑普爺舍下老臉親自上門勸說這廝,不管有啥想法,總得干到來年麥收,也給大家有個實實在在的說法。這半道上撂挑子不干,實在不是地道人能干出的事情……

這次,舍娃讓老爺子的那張老臉沒掛住,照樣捂著被子睡他的大覺,就是不出門敲鐘。不過,他人睡在炕頭,心里卻比誰都焦急。豌豆、麥子如果再不拾掇,耽擱過了年前這幾天,開春雨水再及時,大減產也是注定了的事情。磚場棚下還有半窯瓦坯沒裝窯,再不搭點磚坯裝了,那坯也就只有白撂下場。他越想越覺得,別說這隊長自己不但沒辦法干了,就是做個社員,往后這個日子也沒法讓他過了!

其他幾個隊的活路好賴還都慢吞吞地挪騰著。七隊只有四頭老牛,用人拉著碾子都把麥子壓了,六隊的活路卻摞成了堆。

栓柱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只好親自找上門去。他雖未被正式打成走資派,可在村上已不能說話拿事了。不過,他還一直為大伙在暗地里操著這份心。

舍娃一見栓柱進了門,趕緊起來穿鞋遞煙。栓柱也不諞閑話,劈頭蓋臉就問了他一句:“你給誰整天耍死狗哩?幾個隊都拾掇地哩,你到六隊的地里看一下,胡基塊比牛頭都大,你狗濕的還有臉挺你的尸?”

栓柱和舍娃平日關系挺好,他也不計較人家連批帶臊的口氣,不緊不慢地說:“好伙計哩,咱還有啥臉當人家那干部嘛!”

栓柱不知道這廝咋在自己面前突然冒出了這句話,依然沒有好氣地問:“丟啥臉面?你是賣尻子碰見賒賬的了?狗濕的,全隊社員把你當個人抬舉,你以為自己就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了?離了張屠戶,人家也照樣不吃帶毛豬!”

舍娃抽了一口煙,嘆著氣說:“唉,好伙計哩,不是唔些事喀。”

栓柱奇怪地問:“那是啥事?”

舍娃平時在栓柱面前也不藏話,鼓了鼓勇氣便吞吞吐吐地把自己那些心病全說了出來:“唉,還不是君懷嘛。想起他們父子,伙計的心這陣子都被血淹了哇……”

栓柱更加不解地問了一句:“咋啦?他是自作自受,你做了啥對不住世人的事情咧?”

舍娃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依然心事重重地說:“人不怕身上得病,只怕心里有病。唉,君懷恓惶得確實是受了冤枉呢……”

栓柱從來沒聽到這件事情還有這樣的蹊蹺在里邊,便更加好奇地問:“他冤啥?”

舍娃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在井坊,我在他們面前確實是說過那些話,沒想到,害得君懷……唉。”

栓柱知道舍娃嘴上平素就沒有把門的東西,可他根本沒有想到這貨還真的在人多之地說了那一河灘坐牢砍頭的話。破案那陣子,公安人員也不會讓他這個村支書知道他們把人壓在老虎凳上灌生辣椒水的那些事情,當然也一直不明白君懷后來為啥乖乖地認了那一攤爛賬。不過,一看這廝心里頭擱不住事的樣子,便不免有點擔心起來。

當初,老詹的出逃還牽扯著這個貨呢。當時,他也是多了個心眼。老詹平時放羊都是在村東那些溝壑里轉悠,去火車站的大路白天還好說,夜里背過人抄溝邊小路,他實在擔心老詹黑燈瞎火地跑錯了方向。萬一掉到溝里,那更是個事兒,只好安排舍娃這個賊大膽專程陪送了一程。

想到這里,他便開導地對舍娃說:“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難受啥?話說回來,君懷這老小子再膽小,也不該三番五次亂寫傳單告黑狀吧?你可能還不知道,你那天攆到家里打了他一頓,君懷還寫了一封同樣內容的親筆信親自遞到了縣上……那要是上次把你弄進看守所,還不是和他一個樣?”

舍娃無可奈何地說:“是喲。你說這世道咋成了這個樣子?戲上還有‘斬皇袍’這一折兒,老百姓咋就不能在井坊炕頭說幾句打哈哈的話呢?運喜好端端個人,一句話就讓人把官職不聲不響地擼了,還被打成走資派了;你呢,撅著尻子給大伙拉了多年套,卻被鬧了個‘牛鬼蛇神’!我要是再當幾天隊長,說不定也弄個沒名堂的帽子自己給自己扣著。伙計真的不想干了,委實也端不起人家這大老碗了。這一年,我把一輩子的事都經過了。想來想去,好死不如賴活著,當這破隊長我他媽的真是閑得沒毬事干了!”

一聽他這話,栓柱更加沒好氣地問他:“你狗濕的是今夜一頭睡下去就能死,還是明早一起來就斷氣?耽誤了生產,等這運動一過,大家找你算后賬時,我看你給社員紅口白牙咋交代?伙計給你說句結實話,不管五王八侯誰當政,老百姓都要納糧獻供哩。耽擱了麥子,明年的公購任務咋辦?社員的口糧咋辦?這些大事你考慮過沒有!”

一看舍娃再不反嘴,他又換了一種口氣接著說:“我告訴你,人家高書記是正兒八經的國家干部,就眼下這個運動,我看也鬧騰得差不多了。我就不信,這伙嗚兒鬼還能把整人當飯吃?你好好掂量一下,全隊人的性命要緊,還是你這個值不了幾個小錢的臉皮要緊?伙計,甭再叫死去的人把你的魂牽了。一個人該死到揭鍋舀飯,他娃兒就活不到拿筷子端碗,這就是一個人的生死時辰喀!”

栓柱說了大半天,舍娃那眼皮連抬也不抬一下。

栓柱這才有點不放心地又說:“我給你再安頓一下,老詹的事兒只有幾個人知底。栓牢是我的兄弟,麥秀是他的婆娘,他們我都放心得下。只有你個敞口貨,一定要把你這屁眼夾緊點,萬萬不能露一點口風!不管咋說,這是我在祠堂聽了中央領導親口交代的事兒,過上多少年這事都能擱得住喀。老詹絕對不是特務,這一點你放心。這幾天,我這兩只眼一直在不停輪換地跳,你小子可千萬別在外邊再胡說這事兒,上邊還在追查哩!”說完,他這才像辦了一宗大事般出了門。

栓柱前腳剛出門,舍娃便躺不住了。

沒等栓柱邁進自家門檻,他就從自家窗臺上摸起那把專門用來打鐘的小鐵錘,出了門便把六隊官樹上那口鐘催命地敲了起來。完了,站在樹下猶如往常一般,一開口便可著他那叫驢嗓子破口大罵起來:“都他媽伏在窩里暖蛋哩嘛?等著老鴰給你們往嘴里拉上一灘,就能把一個個小肚子填飽了,濕你媽的!”

社員們知道他這厚臉皮算是又干上隊長了,一窩蜂都出門來領了活路。說到這點,舍娃這廝臉皮子也厚實,并不需要給大家詳說自己為啥又干上隊長的個中緣由,分派完活路他這才喊住麥秀,惡聲惡氣地給她交代說:“你再叫上一個女的去窯場收棉稈,讓她們摞整齊了,誰拿回去一根都不要記工分!”

麥秀當然知道隊長這是給大家說話哩,便也沒有計較他的態度。再說,這些輕省一點的活路,隊長每每都忘記不了分派給她。為此,那些女社員也不多舌。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人家有本事的男人給自己婆娘在村莊掙下的臉面。

花稈背回來還得半晌,麥秀便回去拿了锨去鏟窯場滿地亂丟的磚塊。一秋一冬,磚窯無人做活,做坯子的場子已經被撂荒得像一片大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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