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抬埋完祝心香，謝有福這個革委會主任心里先害怕了。

在這個關頭，謝德懋這個貧協代表也還算能替大家諫點真言。他不時地給有福耳朵里吹風說，良石城有個會看風水的人，那人比謝信仁有名望多了。必要的話，請人家來看一看，村上到底是哪塊石頭沖撞了諸路神靈！嘈說這類話題的人多了，有福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也被鬧得有點疑神疑鬼起來。

趁著夜色，他背著人偷偷地找到佑普爺的飼養室，想為這個事情討個法子。

沒想到，他圪蹴在地上把這個想法剛說出口，老爺子就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對他說，大凡世上的事都有定數，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喀。你就是把太上老君請下凡來，也鎮管不住眼下這惶惶世事。死了的把孽脫了，沒死的總還得活下去。趁著地沒干透，趕緊安排各小隊把麥子地碾一下。一冬無雪，麥根不牢；不要用耱，耱會撥出麥根來……

有福為難地對老漢說，自己又不是群眾認可的主任，栓柱眼下還在村里猴著，這個破主任他實在是不想再多當一天了。佑普爺正兒八經地告訴他，不管你是咋上去的，眼下總還占著主任這茅坑！為官一日，就得操心一天，農民不務莊稼到底不是個事兒。至于看風水的事就不要再提，不抵事喀。

兩人還坐在六隊飼養室的熱炕上說著話，暗夜里，突然由遠而近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槍聲。間或，只有在電影上才聽見過的炮彈爆炸聲也遠遠地傳進了村莊。

有福急急忙忙跳下炕，趿著鞋子跑出飼養室，站在燒磚窯上往鬧出這種聲響的公路上望去。

夜幕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村西火車站那個方向火苗一閃一閃地，誰也不知道深更半夜那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

不一會兒，栓柱拿著一顆扁扁的子彈頭也跑到了六隊的飼養室，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佑普爺說：“我剛出房門，只聽見山墻上‘嘣’的一聲，拿手電一照，才揀起了這么個東西，一摸，好燙手呢。你看害怕不？這么一疙瘩鐵，鉆到人身上可咋摳得出來哇？”

村莊里那些早睡的人們剛剛脫了衣服還沒把被窩暖熱，聽見那些奇怪的槍炮聲后，又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一村人在寒風呼嘯的巷院里慢慢地聚集起來，卻誠惶誠恐地不知所終。

栓牢和幾個小伙子爬上六隊磚窯的高處看了一陣，隱約看見公路上好像有一些人在打仗。不但有步槍的單發射擊，還有機槍的連發射擊，槍聲一陣兒緊一陣兒停，整整鬧騰了大半夜。人們都在議論，又都一直不敢肯定，這會不會是美帝蘇修趁著黑夜悍然向我們發動了侵略戰爭呢？

天將破曉那陣子，人們這才遠遠地看見公路上兩輛汽車相向開著突然撞在了一起，立即就冒起了一團濃烈的大火！那火球周圍，隱約傳來了一群人的呼號……天漸漸亮了，那團大火也漸漸熄滅。這時候，眼睛好的人完全可以看見公路上有一群人往北走著，眼見就要下坡了；北邊相距約有半里多地的一群人卻順著路往南走著，準備上坡；兩隊人馬大約是互相看見了對方，一下子又都散到了路邊的莊稼地里，爬到坎坎下向對方放開了槍……

整個村莊里，沒有一戶人家做飯，都站在高處關注著公路上的事情。說奇也奇，就在大家鬧不清究竟什么人因何事情鬧得動槍動炮的時候，公路上那兩撥人突然自動停止交火，一會兒又慢慢地匯在一塊兒。從南邊來了幾輛汽車，兩撥人一起上了汽車，嗚嗚地向南開走了。

眼見已經到了晌午飯時，公路那邊才沒了聲響，栓牢約了幾個膽大的小伙子，鼓動著準備去看個究竟。誰知道，想趁機撿點洋撈的小學生們早在他們前面向公路上跑去了。大人們想捉住自家的孩子，那些毛猴子卻越跑越快，人們立即放下沒洗涮的鍋碗、沒喂的豬食，一窩蜂地追著孩子們的屁股向公路上擁去。

離那段交火公路距離不到一里路的吾家營，人們早已先于他們上了公路。等半閣城人趕到近前時，他們把揀到的面粉和東西已經開始往回搬了……

公路上，確實有一輛裝著面粉的汽車和一輛拉人的汽車撞了頭，那些鐵家伙已經被燒成一堆渣滓，車上的面粉袋子也被拋得一片狼藉；燒干了柏油的路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二十多具已經烤得縮成一團的齜牙咧嘴的人尸，空氣中到處彌漫著十分難聞的焦肉味道……

毗鄰公路的一塊套種著麥子的棉花地里，那些還沒來得及拔的棉稈被引燃過一大片，中間也躺了幾具尸體。一些躺著的死人，不知道是被他們自己的人、還是后來揀東西的人扒光了外衣，鞋襪也脫得一只不剩。后邊趕來的人站在那兒，看著一堆白花花的尸體發愣，真真被這慘不忍睹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突然，一群揀彈殼的小孩子一陣吱哇亂喊，接著又發瘋地往回跑開了。

原來，那些夜里打仗的人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分乘幾輛汽車已經停在了路口。沒等汽車停穩，從大箱板上就“撲里撲通”跳下一群人來，接著，這伙人朝天就放了幾槍！

公路的不遠處，一個大男孩抱著一發揀來的迫擊炮彈飛跑著。小家伙以為自己揀到的是一大塊好銅，準備抱回去賣給供銷社給自己換作業本。當汽車上跳下來的那些人已經放開了槍時，小家伙也沒打算扔掉手里那個好東西。誰知一不小心，讓那光溜溜的東西掉在了地上，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那小孩被騰空炸起，像個黑老鴰一般飄得老高！

剛才還四處攆人的那伙持槍人，聽到一聲巨響之后，立即爬在地上半天不敢動彈。

拼命逃跑的村民哪敢回頭？只顧嗚呼喧闐地趁機逃命，活像“拉鋸戰”那時候民國縣太爺的一群烏鴉兵。

栓牢早早卸了一只沒燒著的汽車輪胎，準備滾回來給自己生產隊的膠車上換。那伙人放槍時，他已將輪胎滾到了半坡上。那玩意兒帶著鋼轂，一個人根本無法將它背起來飛跑。他只顧撅著屁股往坡上拼命地滾輪胎，突然聽到身后一聲劇烈的爆炸，震得腳下的路面都打了一哆嗦。他不知道身后究竟發生了啥事，再也顧不上要那破輪胎了，一撒手人先顛了，那玩意兒立時飛快地蹦下坡去……

只顧往后看著來人追攆的德懋老漢，根本沒有想到坡上會滾下這么個重物，他一時躲避不及，被結結實實撞了仰八叉！

坡下，那些趴在地上拿槍的人剛站起身來，突然看見一只輪胎從半崖上飛滾而下，只怕里邊藏有機關，又立即趴了下去……等他們知道這純粹是一場虛驚，揀洋落的山民們早跑出了一里多地。

當天夜里，一個被打出腸子的“傷兵”爬到了半閣城村口。守村的民兵這才發現，原來這個人居然還是前多年偷二隊架子車轱轆的那個“茍存德”……。誰也不知道，這個當過志愿軍的“老革命”又是因何好處掂起槍桿子又一次走上了這個炮火紛飛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