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又說回來,革命歸革命,口號喊得固然聲大如雷,畢竟是一群毛小子在那兒鬧紅火。熱鬧了幾天之后,村民們立即就少了開初的新鮮感。眼下,磨子還得推,豬食還得煮,各家的小日子還得自己操著心慢慢往下熬。總不能放下一地活路,天天念著語錄跟著這伙龜孫子紅衛兵上房揭瓦去?
這一天,全村人正在吃早飯,剛去飼養室牽完牲口的佑普爺回到家里這頭剛端起飯碗,便聽到巷院里鑼鼓喧天、口號陣陣。他自顧苦嘆了一句:“不知這伙‘嗚兒鬼’又鬧騰啥事情呢?”若蘭只得告訴他說:“紅衛兵要去抄老地主謝元良的家!”老爺子立即把飯碗一放,起身就出了門。可是,當他風風火火地趕到后巷時,謝有福他們已經把九老婆那一箱“無價之寶”架在當院一件件付之一炬了。
火堆旁邊,一群姑娘小伙還不時地往灰燼上揀放著那些冒煙的檀香木畫軸,并十分厭惡地把那些火燒后掉下來的翠玉軸頭狠狠地摔碎在磚地上。元良那疙瘩兒子星朗被那團熊熊大火烤得滿臉熱汗,卻顯得比平日長了許多精神。原來,這個放假回家的中學生,為了向紅衛兵表明自己和地主家庭已經在“做最徹底的決裂”,主動領著人把親老子珍藏的那箱字畫當“四舊”燒了!
佑普爺沒說什么,那陣子也說不出什么了。當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往炕上一倒,若蘭便知道他肯定是去晚了。這個識文斷字的女人,早就從老爺子口里聽說過元良老漢那一箱字畫。據她推測,其中確實不乏多件世界級的國寶。那些古舊字畫中,各朝名家遺墨的價值而今幾乎不能用金錢去衡量呢……
不料,紅衛兵燒得興起,除過生產隊喂牛的麥草垛沒有被他們點一把火之外,幾乎見啥燒啥。看那勢頭,即使是一個多年沒人敢動的馬蜂窩,他們似乎也要嘗試著戳它幾竿子。
第二天,謝金鎖帶著一班人又沖進學校,進門就鏟了校園花圃里的櫻花樹和月季園。高子升這個不識時務的教書匠,看到這種有悖于常理的作為,只是前去問了句話。結果,他被一群自己手把手教習過寫字的毛小子推來搡去地現場批斗了一陣不說,不小心被推了個仰八叉!他那胯骨軸子也不結實,倒地時被花牙磚墊了一下,回到家里睡了一夜,第二天走路便瘸得離不開拐棍的扶助了。
話說,高子升這個“封資修”的鐵桿衛道士,居然還不明就里,不但對此事表示出常人不可理喻的義憤填膺,拿起大筆寫了一紙狀子,瘸著腿就遞到縣教育局。上邊的人事亂哄哄的也沒人處理這號事,那“狀子”不幾天便重新被轉到了半閣城。
狀子以七言句結尾,詩曰:
花為皇后草為蘭,
滿園嬌娥多美艷;
何故引得妒殺禍?
只遺瘡痍與斷垣!
謝有福和他手下的嘍啰們眼下已經把持著大隊部,收繳到了這首“反動詩詞”原件之后,把它作為“保皇派”阻撓文化革命的罪狀保留了下來。他們準備騰出手腳之后,再好好收拾村上這個“封資修”的孝子賢孫!
卻說,謝栓柱在家里悶了好幾天不好閃面,眼見這群毛猴子更加無法無天,他便覺得把這群人不當回事是徹底不行了。他硬著頭皮和佑普爺商量了一番,當夜在六隊飼養室開了個秘密“黨員會議”,天一亮,便以半閣城黨支部全體黨員骨干為主要力量,并吸納了幾個生產隊的現任隊長,扯旗放炮地拉起一個“誓死捍衛”戰斗隊!他之所以萌生這個念頭并連夜付諸于行動,也是受到吾家營人的影響。
吾家營大隊只有兩個生產隊,合著周圍三個小村成立了一個生產大隊。村子小,“害貨”相對就少。外村的文革鬧得轟轟烈烈,吾家營卻根本無動于衷。全村連一條標語都沒人去刷,就更不用說有人跳出來組織戰斗隊了。為此,村支書喬仕津在公社已經不止一次地受到點名批評,并被勒令三天內由他本人親自“點燃”吾家營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把烈火!這小子回到家來窩了好幾天,卻一直沒有辦法實施,最后干脆獨自一人成立了一支名叫“獨虎革命戰斗隊”的造反“組織”應付上面。他的這一怪異舉動,立即讓整個吾家營沸騰起來了。全村幾乎沒有一個人提出質疑,一致認定他們的喬支書絕對是小時候挨過狗咬,眼下才犯起了潛伏了多年的瘋狗病!試想,自古到今,只有亂臣賊子起來造反謀位,哪有皇上自己造自己的“反”、并招徠各路諸侯和他平分江山這號古怪事情?然而,即使這個人已經赤膊上陣了,響應的人卻依然寥寥無幾。不說別的,就連敲鑼打鼓這號小事情,都沒有人愿意給他捧場。他這個村支書也太有才了,干脆讓自家的老婆孩子上陣助威,一桿子父子兵在自家村莊里稀里糊涂地便鬧將起來了。三天前,他們去公社參加全社那場革命大游行時,吾家營的隊伍里,喬仕津讓婆娘在最前面打著那面用自家炕頭的被面制作出的“獨虎革命戰斗隊”大旗,他本人把領袖像掛在后背上,手里卻拿著一面大銅鑼,一邊指揮著他那一桿子未經訓練、個頭不一的“兒女親兵”敲鑼打鼓,一邊慢慢地退著走路。在全公社的游行隊伍里,也只有吾家營的游行隊伍最出彩……
話說,謝栓柱這支“誓死捍衛”剛扯旗放炮地宣布成立,謝金鎖那邊的“風雷激”立即便偃旗息鼓。一天時間還沒過去,后晌,謝有福和高水仙立馬“反水”投了過來。老五謝栓牢腦瓜子也轉得快,覺得到任何時候“跟黨走”都一定沒錯,當然,他也不愿意和老三作對,乖乖地做了“降將”。
只有謝金鎖一個人在祠堂里干咋呼了一陣,一看自己顯然已處于四面楚歌之中,只好悻悻地把自己的鋪蓋搬了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半閣城“風雷激”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紅衛兵們便作鳥獸散了。
謝栓柱這種瞎狗吃屎的鬧法,居然旗開得勝。一看無人再和他叫陣,便覺得十分開心。原來,革命無須誓死,一夜便可捍衛。如此說來,半閣城村的“無產階級革命政權”還牢牢掌握在黨支部手里。
入冬無雪,全村麥田一片枯黃。栓柱這頭剛剛通知各隊套牲口碾麥田,村上卻接到公社“紅色聯合總指揮部”轉發的《中共中央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
謝栓柱又一下子傻眼了。
當天晚上大隊傳達完文件精神,半閣城祠堂門外的照壁上第二天一大早便赫然出現了四張白紙黑字的“大字報”。其題目亦十分醒目——“揭開‘老革命’謝佑普這個大村蓋子的美麗外衣!!!”
那一連掛著的三個感嘆號,像飛機上撂下的一排炸彈一般,立即在全村引起了很大的不安。
栓柱這才搬進大隊部沒幾天,一大早起來后準備回家,一看許多人圍在門外照壁前看稀罕,也擠上前去仔細看了一遍。
原來,大字報的內容是揭發大“村蓋子”謝佑普和反動保長謝信仁“狼狽為奸”,在萬惡的舊社會殘酷殺害老貧農謝福鴻的累累罪惡!其言之鑿鑿、恨之切切,明眼人馬上就能想到這是誰鬧的事情。雖然大字報后邊并未署名,謝栓柱依然敢于擅自做主,返身端來半盆洗臉水,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起自己掃地的笤帚沾著水把那惹事的黑白之物很快從墻壁上清掃掉了。
然而,由于這幾張大字報的先導,一時間,人們已經不滿足于對小小的半閣城的某些人物去評頭論足,而是敢于把話題擴大到他們的生活圈子之外。栓柱本人這陣子實在是在祠堂他那間辦公室有點坐不住了。想到自己三槌兩梆子把人家謝金鎖帶頭剛剛鬧騰起來的文化大革命“鎮壓”了下去,以至于使村莊上沒了開初的革命氣象。他趕忙派謝有福進城去打探縣城里文化革命的最新進展,以便有的放矢、認認真真地對待這場群眾性的革命。
謝有福左肩右斜地挎著媳婦為他仿照住隊干部做的那種“寶書袋”,里邊塞了一個烤熟的大紅苕,一路風風火火地進了城。
縣城畢竟是縣城,胡鬧總歸是胡鬧,但人家的大氣派卻在那兒放著。進了南城門,滿街的行人已經沒有了以往趕集時的那份悠閑。每一處地方,都有高音喇叭對放著嘹亮的戰歌。原來的鋪面門板和墻壁,隨處都是各派刷糊的大字報。一些剛貼上去的顯然還墨跡未干,又被人提著糨糊桶刷上了另外一層。于是,國營商店的各色紙張都基本被各造反派買斷檔了,有些大字報干脆用上了很金貴的宣紙和包點心用的食品紙。
謝有福站在大街上四下亂瞅了半天,心里一直忍不住在暗自嘆息:狗濕的城里人真敢把錢往墻上糊哩!不說這些白紙能給學生娃娃訂多少算術本子,就是讓全縣社員過年用來糊窗戶,恐怕糊到共產主義都用不完哩。
他一路胡思亂想,一路參觀,到了老衙門前原來那塊空地邊,猛一抬頭,才發現那兒兀自挺立起了一尊偉大領袖的水泥塑像。他馬上加快腳步趕了過去,站在那里認真地瞻仰起來。
冷不防,身后陡然傳來一陣鑼響。
他馬上轉過身子,遠遠地看見一撥兒頭頂戴著高高的白紙帽子、脖子上分別掛著一塊用油漆刷著“牛”“鬼”“蛇”“神”四個字的“走資派”,被列隊牽出了縣委的大門。
近了,他這才看清楚,縣委張書記和董縣長不但身在其間,而且他們每人手里居然還比別人多拎著兩樣東西,左手是一本《毛主席語錄》,右手是一個用來打掃街道的拾糞筐……
看著這群昔日曾風光無限的大人物,被人捯飭成這副十分滑稽的模樣,不由圍觀的群眾不發笑。當這群人慢慢地被趕到毛主席的大雕像下面之后,立即被看守的紅衛兵勒令雙膝跪倒,向那尊巨像履行“請罪”的儀式。那個紅衛兵頭目像村莊祠堂里祭奠祖先的司儀,扯著沙啞的嗓門下著口令,折騰得那些人像孝子祭靈般一會兒起來、一會兒下去地對著領袖像叩拜了好大一陣子……
有福看到這里,心里立即就泛起一陣陣惡心。他暗想,好在這是在人家城里,要是擱在半閣城,誰要是敢這樣糟踐人,他首先就能沖上去抓住那幾個瞎槌子擼他們一頓耳刮子!
突然,一群發狂的女學生,拖著一個被剃了半邊頭發的婦女飛奔而來!只見那個被一路推搡著的女人赤身露體、滿臉傷痕,一條被撕斷了系帶的乳罩,被這群女紅衛兵故意扯在那女人的脖子外邊……
有福覺得這個女人有些臉熟,最后終于認出來她是洽川中學的副校長孔令媛!那些女學生中,有幾個也像愣小子一般剃著個錚明瓦亮的光瓢,光著腦袋一路牽著她們的老師行進,歇斯底里地不時振臂高呼——“打倒孔家店!解放全人類!”……
他看著這一切,不禁渾身發冷,他實在是有點看不下去了,只好到前街去轉。直到肚子餓得咕咕亂叫,他抬頭看了看太陽,這才知道天已過午,自己大半天還沒有吃一點東西。
這時,過來了一隊準備去北京接受領袖檢閱的外地紅衛兵的“徒步長征”隊伍。他們每個人肩頭都挎著一只印有“紅軍不怕遠征難”字樣的挎包,還十分整齊地拴著一個搪瓷缸子。兩三支隊伍或一身軍裝,或上黃下藍,一個個腰里都扎著寬寬的武裝帶,這陣子列隊站在縣政府招待所門前唱著“領導我們事業”的語錄歌,等待接待站為他們供飯。
看到這個場景,有福突然異想天開地掏出了一直裝在自己口袋里的紅袖箍往胳膊上一戴,然后站在街角偷偷地“武裝”了一番,這才混在一支隊伍后邊決定也趁機蹭一頓白飯去。
有福這一招還真管用,進門相當順利。好不容易排到發饃饃的大窗口時,他那一口塬上話這才被當地接待人員識破了廬山真面目。這廝不但當眾被罰念了十遍“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還被人家支派著幫伙夫抬出了幾個盛滿苞谷糝子稠飯的大木桶。最后,那些急不可耐的革命小將看著他站在鍋邊不走,已經用“滾你媽的”表示出了他可以走了的意思,但他根本就不懂城里人的說話習慣,還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等待處置。直到屁股被人重重地蹬了一腳,他才恍然大悟,像一條偷嘴的狗一般飛也似的跑了出來。
走到大街上,他覺得肚子比剛才叫得還厲害。四處摸索了一陣,這才發現隨身挎的“語錄袋”里邊還有來時路上吃剩的一塊冷紅苕,趕忙掏出來三口兩口吃下去暫且止住了心慌。看到天色已晚,他也不敢再耽擱,只好匆匆地往回趕路。
回到村莊,有福在大隊部將此行的所見所聞給幾個村干部渲染了一番,栓柱一聽就更加犯難了。鬧派仗至少得有個對頭,村上只剩下他們一家,謝金鎖這小子居然跑了不再回來!幾個人坐在祠堂冷房子里想了半天,把村上那些整天愛和鄰居打架的貨色齊齊過了一遍篩,最后還是找不出一個可以和他們鬧事的對手來。
栓柱坐在椅子上抱著自己的頭喃喃地說:“濕他媽,走遍天下見慣了給人息事的,哪有促哄著讓人鬧事的?這號革命叫人咋開展嘛!”在這件事兒上,他這才切膚感受到,一個村莊如果不出幾個鬧得四鄰不安的害貨,無疑也是一個天大的缺憾!
有福畢竟在城里經見過一次世面,看見栓柱那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一邊剝著剛從炕洞里掏出來的煨紅苕,一邊給他出主意說:“這有啥難的?咱和吾家營鬧么!”
說到這點上,有福那話也不是毫無來由地在那兒胡說八道。就在前幾天,公社召開那次全社動員大會時,經常挨批評的喬仕津發動吾家營那群燒包社員,高舉著一百幅貼在窗扇上的領袖像參加游行,其氣派十分浩蕩。當然,亦顯得有點過分張狂。有福想到在縣城親眼目睹的那尊領袖巨像,就鼓動栓柱先請人畫一個大型主席像抬出去震震四鄰八村再說。
栓柱也不說花錢的事,只是有點拿捏不準,本村的能人里誰會畫那么大的人像。有福咽了一口燙嘴的紅苕,把嘴一撇說:“畫那么個破像么有啥難的?良石城馬一芬老師會畫貓,還不會畫個人嘛!”
栓柱立即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個驢濕的得是想找死!領袖像么,咋敢說話大不敬?”完了才問他,“你去請得動老漢?”
有福縮了縮脖子,依然興致不減地說:“他跟高先生好,我去怕是請不動……”
栓柱也不顧大隊連辦公灌煤油都在代銷點賒賬的實際情況,一拍大腿說:“不就是花幾個破錢嘛,這事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栓柱指派高子升拄著拐棍去了一趟良石城。后晌,子升氣喘吁吁地轉回來就給他匯報說:“馬先生說能行,讓咱們準備上幾桶油漆,扯上幾丈白帆布讓木匠釘個大木框,咱們要多大的像就釘多大的框!他這兩天人不大爽快,看后天能來就自己來了……”
栓柱不放心地問:“工錢你和老漢說了多少?”
子升這才想起老漢的叮囑,認真地說:“馬老先生說畫領袖像不能談錢的事情。依我看來,人家話雖是這么說,事后咱們還是得多少表示一下。沒錢,給點苞谷啥的也行。老先生是個實誠人,他確實沒有這號意思。人家蓋口不提,咱卻不能失禮。起碼,那幾天把飯食給人家做細疏一點,你看呢?”
栓柱想了想說:“行。”
兩天之后,馬一芬老先生應約而至。栓柱特意安排老先生吃住在子升家里。子升課間陪在一旁涮筆遞刷忙得不亦樂乎,栓柱專門去代銷點賒了一包“寶成”煙敬。為了讓兩個教書匠心情愉快地加緊畫成這幅大像,盡快地給村莊造出一點聲勢,起碼讓外人知道,半閣城村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也不是冰鍋冷灶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才是謝栓柱壓在心底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