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坊里，天不亮便有人溜索排隊絞水。按照以往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西門外這口老井只有前巷和城南巷的人可以排隊絞水，其他生產(chǎn)隊都有就近的新井。不過，偶有舍近求遠(yuǎn)的來加塞也無人過問。不管在哪個井坊，第一撥兒人都應(yīng)當(dāng)先為溜索的人絞過兩擔(dān)水之后，才能上井。井上要一直保持四個人，才能讓井轆轤不停地轉(zhuǎn)著，直到為最后那個人絞滿一擔(dān)水后才能收起繩索。

昨晚半夜時分，天上飄了一陣雪花。下溝挑水坡路太滑，趁著天冷不出工，排隊絞水的人相對會比往常多一點。謝君懷在雞叫頭遍時就故意大聲從祠堂門前扛起晾曬過的井索到老井坊溜了索?？墒牵攘舜蟀胩靺s不見來人排隊。原來，昨晚村上放了一場電影，公社放映隊那臺倒灶鬼發(fā)電機中途出了好幾回故障，放完電影已是后半夜了，折騰得一村人都睡得很晚。

君懷一個人踩著已經(jīng)入井的井索，直等得他兩腿發(fā)顫，大半天才來了謝星三。兩人就這么輪番踩著，好不容易又等來個謝舍娃，可三個人都不是壯小伙，只好再等一陣子湊夠四個人開始絞水。

平日，舍娃根本不屑和這倆人搭腔。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特別是君懷，他一看見這個人肚子里就來氣，平時見了也沒個好臉?？赡苁且估锟戳穗娪?，睡了一大覺他那興致還在，居然主動地和這對活寶諞了起來。電影演的是一部供批判的影片《劉少奇訪問印度尼西亞》，這個文盲頭子根本鬧不清“印度”加上“尼西亞”三個字是另外一個國家，一直不住地夸贊“印度女人真他媽肥喲，嘖嘖，在海灘都敢露精尻子走路”之類，接著，大約還說了些“劉主席這回倒霉了”“文化大革命真是羞先人”的無趣話，謝君懷便有點膽戰(zhàn)心驚起來。他便讓星三先一個人把井索踩住，借口說他要尿去。

星三卻推辭說，他那舊鞋底子太滑，一個人恐怕踩不住索。君懷倒是想讓舍娃替他踩一陣子，可一想這家伙往常平白無故就開口罵人的臭德行，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踩井繩。兩人都沒搭他那話茬，君懷也沒法離開，只好繼續(xù)聽舍娃胡諞。

直到狗剩揉著眼睛進(jìn)了井坊，君懷才好像遇到了救星。

于是，四個人開始絞水，舍娃的話匣子也一直沒有斷頭。這陣子，他好像對上級號召“全黨種谷子，全民種稻子”的指示又表示出了無比的關(guān)心。按照他的話說，在長稔塬的坡地上種稻子，成功與否也還在兩可之間。但是，從未見過稻子的他依然認(rèn)為，不管咋樣，只要上級號召讓種，多少還是會有點產(chǎn)量的。于是，他又就“如果讓我到了國務(wù)院”這個對于他來說近乎天方夜譚式的假設(shè)話題，發(fā)表了一通不著邊際的演說，笑得狗剩擤了幾回鼻涕。

狗剩這個人肚子里的墨水并不比舍娃多多少，卻還是知道廣播上講的“全黨共誅之，全民共討之”是鬧運動哩，跟“種谷子”和“種稻子”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也只有舍娃這個文盲頭子，才會隨心所欲地去聯(lián)想外邊的世界。

君懷只絞了一擔(dān)水，送桶回來時，看見人來得多些了，就借口說他家缸滿了不用再絞水了就離開了。

其實，他是不想再在這個是非之地待了。

回到家里，他兩腿發(fā)軟站都站不穩(wěn)，上了炕扯展就睡，心卻突突突地一直跳個不歇氣。他那麻糜兒婆娘一看掌柜的半夜起身只絞回來一擔(dān)水便不再去絞，以為有人故意欺負(fù)自家男人，又吵又罵地說：“你是尿尿叫自家的毬嚇著了？扛繩溜索咋只絞了一擔(dān)水？你去，我今兒個就想看一看，誰敢不讓你絞那一擔(dān)水！你去不去？不去，我叫武印去！”說完，便“武印”“武印”地大呼小叫起來。

君懷沒好氣地吼了老婆一句：“叫喚的是誰把你槽里的草料攬了？你叫他過來，我給娃說個事兒，一會兒去絞也不遲哩?！?

武印從自己新房里出來，看見老娘一臉不高興，忙進(jìn)了老房想探個究竟。

兒子進(jìn)了門，君懷喘了幾口氣之后，這才把謝舍娃在井坊的胡言亂語給兒子學(xué)說了一遍。學(xué)完，他仍舊魂不附體地說：“這二毬貨絕對吃反了藥，說那些屁話把人能嚇?biāo)溃∥覄傔€想了想，萬一星三那貨給大隊報告了這件事，我這日子往后可咋過呀？”

武印畢竟念過幾天書，想了想說：“不會吧？星三無事找事告那些話對自己倒有啥好處？再說，又不是你說的那些混話！”

君懷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盡量明白地對兒子說：“好我的瓜娃哩，舍娃唔個貨色說一句，還非得問我一句，我咋好不搭腔嘛！你不知道，土改那陣子，星三他娘為了不給自家訂上富農(nóng)，偷偷去舍娃家求情，反叫這貨告成腐蝕拉攏貧下中農(nóng)……唉，盡管說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星三能把這事放下？他真的趁機告發(fā)了，舍娃還不被抓去坐牢？我一個四類分子聽之任之能脫了干系？”

兒子卻不以為然地問：“這都是哪兒的事嘛！星三他娘比舍娃大了七八歲，人家一個干部哪看得上她那模樣？”

君懷十分生氣地說：“你知道啥？星三他媽年輕時模樣好得很哩。你不知道，她在娘家時就叫‘小八寶’，那陣子差點當(dāng)了縣太爺?shù)男∫烫ǎ　?

武印想了想，這才慢吞吞地開口說：“這么說，還真是個事兒?？墒?，信仁伯到公社告村上開荒那事，你看后來叫人鬧得……？”

君懷馬上打斷兒子的話頭，說：“咱們這是啥事？他那又是個啥事？咱不是想討個啥好，好我的瓜娃哩，我這也是為自己脫手利哩！”

武印經(jīng)老子這么一指撥，覺得這件事看來是應(yīng)該早于星三向大隊報告的。如果人家不理當(dāng)然更好，至少能防患于未然嘛。然而，如何去說，他一時也想不出個辦法來。于是，他小心地提醒老子道：“你咋報告？這號四只眼事情咋給人去學(xué)說？栓柱叔不理不對，理了更糟糕，我看不如另想個法兒……”

君懷無可奈何地說：“唉，有狗屁辦法嘛！都是你媽這個能猴猴，鼓搗著非得今日讓我起個大早去絞水，看看，絞回來他媽的一缸醋！”

一看老子犯了難，武印突然一拍腦門說：“有了，我看不如寫個反映信往大隊意見箱一投！人家沒人理，咱也少個事兒；真正星三報告了，大隊追問下來，也能證明咱們也不是沒報告嘛！”

君懷一聽，覺得兒子不愧念過幾天書，這招兒實在是高家莊的高，實在是高。他隨手讓武印取了紙，父子倆像干大事兒般忙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