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木林的倉皇出走,很快驚動了整個洽川縣。省上造反總指揮部對向陽公社革委會不聽統一號令、擅自抓捕人犯鬧出打草驚蛇的舉動大為光火,立即責令洽川縣公安局文革領導小組,馬上派出八人組成的專案組連夜進駐半閣城。
這是解放以來半閣城村上繼謝星三盜挖祖墳之后發生的第二個重大案件。用“電話通知精神”的話說:井坊事件還未落實,又放跑了一個“美蔣特務”;階級斗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我們有些基層干部的思想居然還在睡大覺!專案組這頭一進村,謝栓柱被認定有私放“敵特”的嫌疑,立即被停職反省。
國不可一日無君,朝不可一日無臣。為了村上的革命和生產不受影響,謝有福這個民兵連長暫時被公社革委會指定為村上臨時負責上下傳話的“專案組聯絡員”,代行革委會主任之責。有福雖是個村干部,卻從來沒有獨當一面地開展過工作。眼下,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吃派飯首先就把他難住了。
社員家戶到了冬天的主要飯食,不外乎就是苞谷糝子煮紅苕或者紅薯面饸饹,碗里的菜大多是曬干的蔓菁葉子,講究的人家亦不過是一碟生調蘿卜絲兒。有些個別家戶,平日根本無力蒸麥面饃饃,即就是輪到管工作組飯這號和待客一樣需要敬事的事情,時常也會鬧得一頓攪團、一頓糊湯地胡對付。加之,有些隊今年夏季沒有分一兩菜油,各隊的棉花籽還都在棉花站沒有拉回來榨油,要保證上級領導吃飽吃好,肯定有一定的難度。幾個生產隊長一聽這么多人要吃派飯,異口同聲地反映他們管不起飯。有福一看沒轍了,便決定在大隊砌個灶,并抽調謝民生的媳婦竇桃夭專門掌廚,兼顧燒開水供這一撥兒人吃喝。每個生產隊先行送交五十斤麥面、二十斤紅白蘿卜和一捆蔥,按照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順序,各小隊每天輪番供應大灶兩擔井水。
話說,人家公安人員也不是來混飯吃的。進村之后,很快就投入了破案工作。他們仔細勘察了現場,祠堂耳門外邊的墻頭果然一絲痕跡也沒留下。謝栓牢這個擅離職守的基干民兵,被專案組拉去抽了一頓耳光,可他矢口否認是自己放跑“特務”,只咬定一句話——“這個狗特務絕對是一拍屁股跳過去的!”而且,每次的供詞都一字不差。幾個人始信老詹果然身手不凡。
挨了那頓耳光,栓牢當時只覺得兩耳嗡嗡亂響,第二天,兩只耳朵便流開了黃水。在專案組留駐村莊的二十多天時間里,他耳朵那黃水老也流不干,雙頰一直腫得老高,嘴里活像含著兩顆棗子。
經專案組分析后認定,一個農村出身的共青團員,平日里連縣城都甚少去,顯然不具備被特務利用的條件,幾乎也找不到他私放嫌犯的理由。他們只好又拿井坊事件作為突破口,想借機牽扯出些有用的蛛絲馬跡,再進一步挖出潛伏特務的組織體系以及通訊聯絡手段。
老詹和麥秀兩口子常在人前顯擺的那一部袖珍收音機被收繳到大隊,被人拆開做了技術檢查。雖然初步排除其具有發報功能,但收音機的短波可以隨時收聽敵臺“明碼”呼叫,這絕對毋需置疑。
經過對全村莊人人過篩,這兩件事情都牽扯著一個關鍵人物——謝舍娃。
根據專案組進村調查了解后掌握的情況來看,這個人平時和詹木林關系較密切。在此人入社時,他特意從四隊將老詹一家老小的戶頭遷到了六隊,安插在自己身邊百般照顧。姓詹的為了收買人心、進而達到其長期潛伏的目的,用“特務經費”為第六生產隊送了一臺拖拉機。在物質誘惑面前,這個謝舍娃立即就喪失了階級立場,不但感激涕零,居然連年上報此人為“模范社員”。詹木林倉皇出逃之后的當天夜里大隊組織尋找時,謝舍娃也不在現場,顯然有很大的接應嫌疑。于是,專案組決定在這個人頭上打開突破口。
當然,謝舍娃在被叫進祠堂之前,并不清楚專案組從縣監獄專門提出來的那兩個操作老刑具的便衣公安,才是貨真價實的在押特務。
負責這個案子的邢常祿,據說是一位參加工作多年的老公安,破案確實有一把刷子。只是,此人一年前因涉嫌奸污人犯妻女、私放在押政治犯而被停了工作。遇上這場運動,他卻組織一些公安人員鬧將地造起反來了。也不知他打通了哪個關節,居然又重新返回老單位,并被指定為這個專案組的臨時負責人。不過,那幾個同來的公安干警還一直稱呼著他原來曾經擔任過的“股長”職務。
舍娃被請進祠堂屁股還沒有坐定,這個姓邢的就說說笑笑地給他遞了一支煙,不痛不癢地說:“伙計,今天我們請你來呢,主要是聊聊天。你呢,也別太緊張了。吃公安這碗飯也不容易,難免有時就鬧得有點過火,在群眾中造成很不好的影響。這個問題看怎么去說。我這個人辦案從不用刑,這是政策么。但有一點,我問啥話,你得實話實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但不能說謊,更不能瞎說。只要誰在我面前撂一句謊,我就不會像現在這么客氣了。”
說完這一席話,他抽了口煙便開始正式盤問。開口只隨便地問了謝舍娃一句無關緊要的閑話:“伙計,你這幾天都忙啥哩?”
舍娃這個人看起來大大咧咧,卻并不是大伙想象的那樣胸無城府。男人都會耍的那點“貓膩”,被他深藏在肚子里,只是不輕易施展罷了。他那張大嘴,平時給人一直留有的印象是有啥說啥、毫無遮攔。其實,那得看面對的是什么人,說的又是什么話。
一看這個邢常祿開口還算客氣,舍娃便大大咧咧地回答他說:“不忙啥。生產隊已經多日不敲鐘了,你們這頭一進村,誰還有那些心思去打理活路?都在家里猴著哩喀……”
刑股長也不著急,隨著舍娃那話意又淡淡地問了一句:“我想再問問你,這幾天時間,主要也就是你們農村說的每天晚上喝湯后那段時間,你都到誰家串過門子?或者還干了其他什么事情,你都好好回憶一下好不好?”
舍娃幾乎不需思考地說:“這有啥回憶的?昨晚嘛,排隊絞了一擔水;前天,睡前好像也沒干啥,大前天在東城壕蹲了一會兒……”
姓邢的立馬就接住問:“蹲在那兒干什么?”
“解手。”
“解手?你解個手為啥跑那么遠?”
“你不知道喀,家里養了頭老母豬,人一進后院,它就哼哼,不待你拉完一泡屎尿,它就把拴的繩子掙脫了。有接繩頭那工夫,我還不如多走幾步路……”
“好。二十號那天這個時候,你在哪里?”
“二十號?陽歷陰歷?”
“就是村上那個姓詹的逃跑的那天晚上,你難道能不記得?”
“哦,這個當然記得。”
“那,你在什么地方?”
“就那個老地方……”
“你這家伙總不是整天都蹲到那兒拉屎吧?好,一會兒你領我去看一看!”
“行么,只要你不嫌惡心,我鏟來都行!”
謝舍娃神態自若、對答如流,根本就不像那種有心事的人。姓邢的對兩人之間有關此類話題的前嫌已經產生了懷疑,隨口說:“好,好。下來咱們說點輕松的話題好不好?我聽人說,你小子很能諞嘛。”
舍娃一反往日那大大咧咧的樣子,十分謙恭地說:“好我的邢股長哩,他們那是抬舉我哩,我這嘴笨得像個挖土?頭,你看能有那號能耐么?哦,對了,我們村里有個瞎子叫謝貴同,那貨絕對能諞!”
“好,咱們不說你們那個瞎子。不過,聽人說,你這個家伙也還真是個好諞家。你能不能給我再學說一遍,在井坊給他們諞的那些新鮮事兒?”
“啥新鮮事嘛?”
“這樣吧,你也別當真,權當咱兩個男人胡吹浪諞哩。你也不要怕羞,把膽子放開,有啥說啥,沒啥拉倒!”
“這,這,我當時提說過印度尼西亞那些女人長得漂亮……這個這個,咱好賴也是個黨員,這算不算是作風錯誤?”
“嗯?不對吧?你說沒說文革是‘羞先人’這句話?”
“沒有!”
“你敢肯定沒說?”
“傻瓜蛋都知道說唔號反動話犯法哩!再說,我是貧農又是黨員,從咱嘴里咋能說出唔號傻話……?”
“是嗎?真沒看出來你小子還蠻有點政治覺悟嘛。我再問你,你有沒有注意過,你們村那個詹木林常到啥地方去?比如喜歡跟哪些人走動?不管男的女的……你想起啥就隨便說說。”
舍娃一聽對方已開始切入正題,也就擺出一副十分不屑的面孔說:“唔個貨嘛,簡直是個二百五。人呢,說話也不甚清爽,好像小時候害過啥大病。平時呢,根本就不會干農活。沒入社那陣子,一個人放著一群羊,后來又整天日鬼隊上那臺拖拉機,在村上也沒啥人緣。至于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他個上門女婿,哪有那個膽子?不過,這家伙倒是念過不少洋書,認識好幾國英文呢!”
邢常祿覺得對方說的也正是他們所掌握的那些情況,只好匆匆地結束了他們之間的這次談話,并十分親熱地說:“你小子說得倒也是。很好,很好。這樣吧,咱們一起去你前天夜里拉屎的那地方轉轉去。”
說著,兩人就一前一后出了祠堂。
一路上,姓邢的依然不住地打量著舍娃的表情。經過剛才兩人那一番對話,他對面前這個人已經做出了一個最基本的推斷。從謝舍娃那說話不打絆兒的神色上看,此人在案發前并不清楚那個老詹的真實身份,也無一絲協助其逃跑的理由。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走進東城壕那片高粱地,滿地的干屎一攤接一攤,簡直讓人無法挪腳。舍娃先停住腳步,顯得十分為難地說:“看把他家的,自己拉下的自己都認不得了!”
他領著姓邢的走過幾攤,指著相對新鮮一點的那攤依然不肯定地說:“恐怕就是這一攤,邊上有我扔的煙頭哩。”說著,就揀起一個長些的煙頭看了看,幾乎遞到姓邢的鼻子底下后這才開口說:“沒錯,這是我用兒子的舊作業本子卷的……”
邢股長把那煙頭小心地夾在了隨身帶的語錄本本里,對他無事一般地說:“咱們回吧。這樣,你再把你們村那個謝君懷的情況給我反映一下,然后就沒你的事了。”
兩人又調頭往回走。
剛跨上土坎的謝舍娃,一聽邢股長又在后邊問話,趕忙回身搭手把他拉了一把,這才義憤填膺地說:“說到君懷嘛,唔個瞎慫是個四類分子喀,狗濕的絕對不是個好驢踏下的!”
邢股長停住腳步奇怪地問:“咿,咋一提起這個人你就來這么大的氣?你們以前有啥糾葛嗎?聽人反映說,你還打了他一頓?”
他理直氣壯地說:“不打他是咋?”
姓邢的盡量裝作無心的樣子問道:“為啥?”
舍娃只好支支吾吾地編排了一番:“說起來,我還救過這小子一條老命吶……狗濕的,沒一點良心喀。唉,不說遠的,就說去年他兒子結婚吧,我老婆明明給他家行了兩毛錢的門戶,他家那喜帖上卻只記了一毛錢!你說說,好賴咱也是個村干部,這不是成心胡喪擺人嘛?再說日子窮苦,也得給人務個門戶吧?少說,咱也得和大家一樣,不就是多一毛錢嘛。回來我還專門問了老婆,她說錢絕對是她親手遞給執事的。還有,去年秋里他借過我三塊錢,說要上會逮個豬娃。眼見要過年了,我要的次數多了點,他還給人滿口胡交代……你說遇上這號人,擱你生氣不?打他狗濕的一頓再說,錢,老子也不想要了!”
舍娃知道遲早有人會問起這些事兒,早在肚子里編排好了這番假話,說起來也就跟真的一樣。走到巷頭,邢股長交代了幾句讓他注意保密的話,就讓他先回去,說這事情過幾天再說。
話說,君懷卻是個軟柿子。被人喊到祠堂,進門一看見那場合,沒經人家套幾句,便招認了那封“反映信”確實是他和兒子合伙寫的,不過上邊沒有一句假話。并且,他還說出那天在“現場”的謝星三也自始至終聽完了謝舍娃說的那番話,并指天發誓地表白他絕對沒有借過謝舍娃的錢,這貨肯定是窮急了想訛他的財!
接著,謝星三被傳喚到案。
盡管星三平日里游手好閑,腦子卻一點都不黏糊。他當然知道這號事情的輕重,任憑公安打死噴活只咬死一句話——“謝舍娃確實說過,如果他能娶一個像外國女人那么光鮮的老婆,都能整天摟著睡大覺去的流氓話……”一個進過看守所的人,他當然知道,只要自己能像“李玉和”那樣咬著牙抗過這一關,就能救下一條人命,故堅不吐口。
另外一個旁證謝狗剩,由于進井坊較兩個人晚些,除過趕上聆聽謝舍娃賣派那幾句不傷大雅的“我要是調到國務院”的調皮話之外,前邊的那一切幸虧沒能讓他趕上。
由于謝星三和謝君懷兩個見證人的口供很不一致,邢股長覺得謝君懷絕對有誣陷之嫌,隨即讓人拿出刑具伺候了一番。結果,這老東西還沒等人家上齊招數,就順著誘供胡說八道了一河灘。不但招認出純系烏有的借人錢財之事,而且一會兒說是三塊,一會兒又變成了五塊。總之,他一時記不清楚數目,但肯定是有這事兒。而且為了自圓其說,他還編排著說,因為還錢之事讓謝舍娃攆上門來打了一頓,他心里不服氣,就干下這謊報“假”案的事兒!
一聽案情大白,任丕顯專門從公社大老遠跑來給邢股長賀喜。謝有福立即安排著讓民兵逮了一條土狗勒死后煮了半鍋狗肉,并從供銷點賒來一大壇黃米蒸的“燒刀子”,陪二位貴客喝了個酩酊大醉……
井坊事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潛伏大案的破獲已指日可待。專案組很快將材料上報縣革委會,先行將謝君懷關入祠堂上殿,除過吃飯解手,這家伙被當做現行反革命要犯,一直被軋著腳鐐手銬。
在不日召開的正式公捕大會上,刑股長代表專政機關宣布逮捕令時說:發生在半閣城大隊的這個案件,并不是一般的誣陷案件,而是一個政治案件!在大好形勢下,四類分子謝君懷攻擊文革成果、誣陷革命干部,以“意見書”的形式故意散布反動傳單,趁機發泄對我紅色政權的刻骨仇恨,現行反革命罪狀清楚、證據確鑿,不狠狠打擊不足以威懾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囂張氣焰……
當天下午,從縣城開來兩輛汽車,拉了二十多個拿著各種長短槍支的“文攻武衛”的革命武裝人員來押解人犯。
社員謝君懷在被架上汽車前,只喊了一聲“冤枉哇”,便從此在半閣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