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慢慢進入隆冬,村莊卻失去了冬日的寧靜。不時地有一些不祥的氣息通過“號令”或者“通知”傳進山來,讓這群狗戶們愈來愈感到迷惑不解。眼前這個冬天,是不是還能讓人活出去?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專案組負責人卻出了點事兒。
那天晚上吃完手抓狗肉之后,邢股長燒躁得一直在房子里轉圈子。一會兒要喝涼水,一會兒又要吃熱茶,還一把扯開棉衣的紐扣不住地扇風。眼見他那上身脫得只剩了一件秋衣,可依然燥熱得大汗淋漓。酒酣耳熱之際,他突然要出去解手,還把前來攙扶他的謝有福推了個趔趄!
誰知道,他這陣子雖然喝得二糜不醒的卻另有所謀,一出門,便在中房大廳扯住正在燒水的竇桃夭,趁著人家一個年輕媳婦膽小怕事,不但摟著人家又啃又咬,還直把人家往地上按去……
幾天來,桃夭雖然早已察覺這個“工作組”的那一雙賊眼老在她身上溜來溜去,卻沒防備他居然敢在人多的地方動手動腳。剛才,這個邢常祿趔趔趄趄走到她身后時,還只是試探地隔著棉褲在她屁股上抓了一把。一個女人家,以為上級領導喝高了,她對他這個出格的舉動也沒太在意。她想,男人嘛,穿著件二尺八制服襖襖跟個人似的,誰知道他們肚子里整天在盤算啥呢。她覺得沒必要讓人家太尷尬,趁著微弱的油燈,還微微沖他笑了笑。沒想到,她剛要轉身回避的時候,這畜生已把他那硬邦邦的家當掏在了褲外,一口吹滅了鍋臺上的油燈,像抓小偷一般撲上前來,一把就將她的褲帶熟練地抽掉了!
女人幾乎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侵犯嚇蒙了,卻還是知道這時候她絕對不能大聲呼救,只是死命掙扎著、撕扯著,極力保護著自己最后的尊嚴。
姓邢的盡管喝了那么多酒,開始還拗著點勁兒。他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能和男人糾纏半天而不動情的女人。何況,一個鄉下小女子,能遇上他這么個英俊瀟灑的革命公安,哪有棉花見火不燃的事情?
然而,偏偏這個竇桃夭不是他想的那一種女人。她那拼死的反抗,終于惹怒了緊緊摟抱著她的男人。他一只手還摟著她的腰,一只手騰出來就卡在了她的脖子上……
桃夭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遇到過獸性如此大發的男人,眼見這個男人已經把手伸向了她的腰際,在驚恐和絕望的緊要時刻,卻從心底不合時宜地釋放出一丁點兒女人對男人的那種渴望!隨著這種微弱的感覺出現,她的全身陡然像有一股電流迅速穿過……繼而,腦際也很快出現了一片蒙眬的白光,像一群螢火蟲在飛舞,像一輪太陽那么溫暖;那種久違的女兒情把她的五臟六腑燒煮得如焚如酥,她的手,居然鬼使神差地搭上了對方的脖頸!
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讓這個可憐的女人感覺像是經歷了一萬年……突然,在遙遠的天邊,似有一個孔武的男子向謝氏祠堂走來,桃夭看到那是她死去的前夫,她少氣無力地在心底輕輕呼喊了一聲:“瑤瑤她大,快救救我……”
此刻,這個女人一下子就昏了過去。
與此同時,辦公室內的謝有福無意中聽見大廳柴堆被什么東西撞倒了,他擔心邢股長喝得太多,只怕把人摔傷了,趕忙拿出手電筒趕了出來。
當有福打開手電筒一照,新搭的灶臺那邊柴堆上的景象嚇得他兩只眼睛都直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影影綽綽聽見邢股長身下的女人似乎用一種微弱的聲音呼喊著:“……救救我!”
有福再是個粗心鬼也知道這事不能聲張,他立馬關掉手里的電筒,故意裝作什么也沒看見浪聲浪調地大聲問:“老邢,你狗濕的咋摔倒了?是不是喝高、高……毬了?讓伙計過來扶一扶你!”說完,故意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
沒想到,他這里剛抬腳走下臺階,那邊邢常祿拔出腰里的小槍指著他來的方向一扣扳機,只聽“啪”的一聲,手槍不慎走了火,有福的電筒一下子便被飛來的子彈打掉在地,謝天謝地,幸好人沒受傷。
滿屋子人一聽槍響,一齊趔趄著涌出門來。這時,邢常祿還沒提上褲子,像條死狗一般爬在那兒。桃夭已經飛快地整好了衣服,站在大柱子邊上不住地瑟瑟發抖。
有福假裝微醉地遮掩著說:“沒啥,沒啥,老邢狗濕的喝高了,快扶他進屋,屋,讓躺著……”
一件丑惡的事件就這樣被隱匿了。
人們七手八腳把姓邢的抬到屋里火炕上,姓邢的先是一陣哇哇大吐,接著又神神叨叨地呻吟了一陣子。看他昏昏沉沉地像要死去的樣子,不意間卻“騰”的一聲又從炕上坐了起來,隨即跪倒雙膝對著墻壁上的領袖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號:“毛主席呀,您老人家可要給我做主哇!我是冤枉的呀……我沒有強奸西街那個女娃呀,是她送……上門的呀,她爹是右派,不是政治犯,他們上上下下這是合謀陷害啊!”
公安上那兩個和他一同來的人,一看他們的頭兒出開了洋相,忙掩飾地給大家解釋說,老邢這人吃虧就吃在人太耿直上。要不是在單位能力太強得罪過一些領導,就算他把那個送上門的小破鞋搞了,也不至于為這么個小小的作風問題受那么重的處分。按老邢的個人才能,眼下說不定已經是副局長了!
幾個人還在那兒圍著火爐子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酒話,驚魂未定的竇桃夭這時候卻靠近了門邊,她看見姓邢的并無大礙,這才探著頭給有福小聲說她要回家。看她那一副驚魂未定的可憐樣子,絕對被剛才那場景嚇得不輕。
有福故意裝作無事一般取笑地說:“領導喝高毬子了,看把你嚇的……女人就那么點膽子。你收拾收拾,這陣兒也沒啥事了,我順路去送送你。”
說完,他大大咧咧給任丕顯招呼了一聲,便和桃夭一前一后出了門。兩人一路默默無語,到了家門口,桃夭卻久久不愿叩開自己的家門。
作為一個大男人,有福心里知道桃夭肯定還沉浸在剛才那件事情的恐懼之中,不過,這號事情他又不好開口相勸。看桃夭沒有急于進門的意思,他只好就勢蹲在地上無聲地抽起了煙。他真的不知道,姓邢的是不是剛才已經糟蹋了面前這個女子。他想,如果真是那樣,這號事情可咋讓一個女人回家后給自家男人交代?不過,他卻又壞壞地想:抑或,這個女人當時只是半推半就,人家早就巴望那種事情發生呢!由于自己這個冒失鬼不合時宜地出現,卻壞了人家一樁美事。這并不是他的惡意杜撰。為了一盒海喇油、一雙白線洋襪、一點女人的虛榮,或者干脆就是一句永遠無法兌現的諾言,那些上級派來下鄉指導工作的“工作組”們,順便捎帶著掠走了多少夢想攀附權貴、向往美好日子的房東姑娘們僅僅擁有的那點女兒紅呢?!那是她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能被男人們時常惦記著的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是糾纏著她們終生的一場永無休止的噩夢……
有福想到這里,就慢慢地站了起來,像在自言自語地說:“你也別想不開,不就是這么個破事兒嘛。再說,你也不是個黃花閨女啦,有啥見不得人的?回到家不要給民生叔說不就得啦?男人最忌諱這個事情喀。你放心,我會把這件事漚爛在肚子里,絕對不會給人胡咧咧的。剛才那兒也就我是村上的人,你放心……回去吧,天不早了,看著你進了門,我也得回家去呢。”
桃夭依然沒有邁進家門的意思。聽了有福這番話,女人家那點心思立時就讓她進退兩難起來。她相信有福這個大男人的話,卻不愿讓這個男人對她在這件事上產生一絲誤解。她終于艱難地開了口,但卻奇怪地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姓邢的還算一個好人?”
有福不知道她為什么問了他這樣一句話,郁悶地說:“我看不出來。不管咋說,剛才他那德行真是讓人惡心!”
桃夭卻問他:“是因他對我那樣,還是……”
“一個男人,就是和自己的老婆……也應當避一避旁人的耳目吧?啥東西,牲畜!”有福說。
“自己的老婆?你以為我……愿意那樣?”桃夭問。
“沒有。我隨便說說……”有福隨便地支吾了一句。
“他是個男人不假,卻不是我想——要的男人!”桃夭大膽地向他表白了一句。
“你——”有福對面前這個桃夭居然說出這樣的話感到很吃驚。
“你不會說我是壞女人吧?”桃夭卻十分坦然地繼續問道。
“不,不,不會……”有福突然口吃起來。
“你這陣子是不是還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糟蹋了我?”她依然平靜地打問著對方的心思。
“哪兒可能呢!還有人,你……咱們不說這事兒行嗎?”他終于不愿意和一個女人談論這個敏感的話題了。
正在這時,兩個人都聽見有人向這邊走來了。從腳步上,有福知道這個人是誰。盡管他喝多了,剛才他倆走出大隊部的時候,就已經發現那個老東西在大隊門外轉悠。
有福只輕輕地對近在咫尺的桃夭小聲說:“你回吧,我也得早早回家吶……”說罷,他也不管她進沒進門,徑直向自家巷口走去了。
有福雖然走了,桃夭卻依然站在門外呆了許久。一個女人,面對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無助地思索著、哽咽著……她就那么站著,卻沒有心思掀開自己身后那扇沉重的院門。誰能知道,在她心里,這個家只是個寒冷的冰窟。
第二天,邢股長因酒后不慎摔傷了頭部需要住院醫治,縣上便把他換了回去。專案組出師未捷陣前換將,原準備由邢常祿親自審問的主要對象楊麥秀總算因此而逃過了一劫。
幾天來,麥秀早就認出了這個曾經差點讓她上當的邢常祿。正是為了搶奪她的饃饃、把她送進了城關派出所的那個“邢股長”。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有著一副英俊臉龐、卻長著副虎狼心腸的禽獸男人。結果,經過留下的那些公安的反復盤問,楊麥秀也打消了大鬧一場的想法,故意裝作頭腦受到很大刺激的樣子,每次都認真地給他們交代著同樣的內容說:“要不是你們公安來了說破這些事情,我一直以為他是新疆人哩。村干部謝栓柱私設公堂把我男人打跑了,讓他給我把人找回來!咱三對面把這些事情都說清楚了,也好還我男人一個清白!他和我過了這么多年,是好是壞我心里能不知道?我家老詹也太善良了,學生娃娃掏個小鳥玩,他都會跑去要回來送回窩里去……幾時你們把他找回來了,我跟他一起去坐牢……”說完,又拿出老詹的復員證給專案組的人一一過目,公安人員面對一個瘋瘋癲癲的鄉下女子,對此也無話可說。
當問到高運喜在他們結婚前是否給她透露過此人的身份這個問題時,麥秀更加委屈地說:“當初要聽高支書的話就好了。他說老詹是外地人,只怕以后不咋牢靠。我當時還回了人家一句話說,近了就牢靠啦?唉,自己的命苦,怨不得旁人!是我自己愿意往苦井里跳的,不關人家高書記的事喀。”審訊的人只好讓她回去。麥秀卻賴著不走,聲稱不見謝栓柱她不走,她要讓支書給她說清楚,人是他押到祠堂里去的,她就是要在這個人嘴里為自家男人討個說法。再逼,她就住到栓柱家里去,他家做啥她就吃啥,直到他把人給她找回來!
一直陪審的謝有福一看麥秀比人家公安還難說話,在一旁裝作和事佬一般規勸她說:“謝支書為老詹逃跑的事情都被停職了。你再攆到他家里去混鬧,你還讓他過日子不?人家這兒只問了你這么幾句話么,你還蹬著鼻子就上臉了!你先回去吧,只要一有老詹的消息,我保證先通知你,這總行了吧?”麥秀見好就收,一見新主任搭了話,再不糾纏便回去了。
不幾日,此案因把持縣上領導班子的造反派之間又有了新的權力更替,被暫時擱置了下來,專案組只好無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