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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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染雨的血
三月初八,纏纏綿綿的雨,細細密密的飄在廬州的大地上。
雨中兩個人相向而立。一個明黃灼灼,一個絳紅飄飄。
明黃的人握著一口淡金的劍,腰間掛著一只用舊的塤。
絳紅的人握著一口絳紅的劍,腰間盤著一根嶄新的鞭。
微風吹亂雨線,撩起絳紅人的發絲,他開口問道:“你就是葉驚泓?”
明黃的人道:“是。”
絳紅的人接著說道:“我叫袁長風。”
葉驚泓道:“我知道。”
袁長風笑了,“你認識我?”
葉驚泓道:“不認識。”
袁長風臉色變了,冷冷道:“既然不認識,你怎么知道我叫袁長風?”
葉驚泓道:“你自己說的。”
袁長風不說話了,他出道月余,歷經十四戰,無一敗績,就連四大劍派的頂尖高手也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他不信葉驚泓沒有聽說過自己的名頭,所以他覺得葉驚泓是故意的。葉驚泓故意這么說,一定是懼怕他的劍,所以想要激怒他,逼他先出手,因為他聽說葉驚泓最擅長的就是防守反擊。袁長風冷笑,心道:“我絕不會先拔劍。”
但是,葉驚泓卻沒有想這么多,他所說的都是實話。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袁長風,而且是袁長風約他來的。他第一次聽說袁長風是在十天前,那一天他接到袁長風的戰貼,才知道江湖上出現了這么一號人物。起初他還是有些期待這個江湖新秀的,想看一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否則他根本不會來。不過現在,他有些失望。他沒想到袁長風如此浮躁。
“未時到了。”葉驚泓道。
未時是他們相約決斗的時辰。時辰一到,葉驚泓就已經動了,他的動作很虔誠也很專注。當他握住劍柄的瞬間,一陣悅耳的劍鳴陡然響起,淡金色的劍鞘微微顫動,鞘里的劍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飲血。
葉驚泓緩慢而專注的動作,讓袁長風捕捉到了機會。因為快劍之下,慢就是破綻,袁長風甚至有把握在金劍出鞘之前就刺穿葉驚泓的咽喉。所以,就在劍鳴聲剛剛響起的時候,絳紅色的劍就已經卷著風雨刺出。袁長風的劍,快,太快!快的讓人無暇反應!
金劍尚未出鞘,紅劍已經攻到!而此時,金劍已來不及出鞘,所以葉驚泓干脆沒有拔劍。他的手輕輕一抖,淡金色的劍鞘就出現在紅劍之下,緊接著輕輕一撥,就化解了袁長風的攻勢。隨后,金劍出鞘,金光閃動之間,葉驚泓的反擊已到!只聽“鏗”的一響,兩劍相交。電光火石之間,戰斗已臻白熱。
緩雨,疾戰。平靜的人,歡悅的劍,一招一式的壓縮著袁長風的空間。始終無法打開局面的袁長風稍感急躁,他的劍也開始有些不穩,但是他還沒有放棄。他還在等待著機會,他不相信葉驚泓一直不露破綻。幸運的是,他沒有等太久,一個天大的機會就出現在了面前。
一聲凄厲的慘呼穿透雨線,葉驚泓手一顫,劍鋒偏離三寸。本來刺穿胸口的一劍,本該為這場戰斗畫上句點的一劍,卻給了袁長風反擊的機會。就在這個瞬間,絳紅色的劍已經送到葉驚泓的咽喉,然后袁長風頓住了手。
“你的心亂了。”袁長風等了一下,才開口道。
葉驚泓的心確實亂了,因為那聲慘呼他異常熟悉,那是林飛的聲音。林飛是他的摯友,也是同門,是個鐵一樣的漢子,即使受了再重的傷也不會慘叫痛號。葉驚泓曾戲稱他是鐵人。可是現在鐵人卻發出了人生中第一次慘呼,而且這樣的撕心裂肺,葉驚泓的心怎能不亂?他現在只想快些趕到林飛身邊,什么勝負生死都已經無關。
袁長風收劍轉身,道:“這樣的你,令我失望。殺死你,我毫無成就感,等你收拾好心情,我們再來比過!”
葉驚泓道:“下一次,決生死。”
袁長風忽然笑了,道:“好!”話音一落,他的人已走遠。
慘叫聲來自西南,葉驚泓一下就想到了百鄉樓。百鄉樓是整個中原最有名的酒家,而林飛是個愛酒的人,莫不是喝酒起了爭執?葉驚泓雖然知道這個想法非常可笑,但是他實在不敢往別的方面去想。他的內心深處很明白,林飛只怕已經死了,但是他不愿相信,他不信鐵人會死,所以他要去,而且要快。
百鄉樓上,一個淡藍的身影閃過眼角。
百鄉樓下,空無一人,只有一灘血,一具尸體。林飛。
葉驚泓沖過去,抱起尸體,頓時失言。他有些顫抖的探了探林飛的鼻息。就在這時,林飛忽然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葉驚泓有些驚喜,但還不及反應,就聽見林飛細微的聲音。
林飛道:“別哭,上天待我不薄,讓我臨死前還能見一見最好的朋友。”
葉驚泓緊緊握住林飛的手。
林飛顫顫巍巍的從懷里摸出一把短劍,接著道:“你聽著,我接下來說的事非常重要。”
葉驚泓用力點了點頭。
林飛將短劍交到葉驚泓手上,如儀式般專注。他看到葉驚泓接下短劍后,才接著說道:“這把劍名為斬風,冊劍者密令我將它送到麒麟寺,親手交給歸禪大師,現在我把這項任務托付給你,你肯不肯接?”
葉驚泓道:“我會竭盡所能,將它親手交給歸禪大師。”
林飛笑了,笑著笑著就垂下了手。
葉驚泓忽然喊道:“你等等,你等等!”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變成喃喃自語,“你至少告訴我兇手是誰……”
淚,無聲的滴落。人,無聲的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哭夠的人緩緩撿起林飛的佩劍,抱著冰冷的尸體,蹣跚著走進夕陽。
雨停的時候,已是初更。
慘淡的月光下,沉默的人澆下一壺清酒。葉驚泓開口剛想說些什么,就感到一股殺氣逼近。他的眼神變得森冷,手上握緊了林飛的劍。
幾個灰衣人鬼魅般出現在墳墓周圍,一言不發的拔劍,將葉驚泓圍在中央。
其中一個灰衣人冷冷道:“交出斬風,留你個全尸。”
葉驚泓冷笑:“有本事追上我再說。”葉驚泓說完,轉身就走,走的迅速無比,毫不留戀。
“你跑不了的!”灰衣人們迅速追了上去。
葉驚泓跑了約莫十里,忽然停住了腳步,將林飛的劍放在地上。
灰衣人道:“怎么不逃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葉驚泓拔劍。悅耳的劍鳴中,葉驚泓的身影閃過每一個灰衣人的身旁,然后金鋒入鞘。
“你們的血不配灑在他的墓前。”話音一落,幾個灰衣人頸口幾乎同時噴出血霧。葉驚泓沒有回頭,他對自己的劍法非常自信。現在他要再去一趟百鄉樓,因為林飛就死在了百鄉樓的門口,所以他要去問一問百鄉樓的人看到了什么。
百鄉樓從不打烊,現在更是喧鬧無比,燈火通明。葉驚泓剛一進門,就看見了一個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他趕緊轉身想要逃走。
“來了就來了,跑什么?”那個人也看見了他。
葉驚泓心里叫苦,卻也只能乖乖的走進酒樓。雖然眼前的人年芳三七,但卻是這百鄉樓的掌柜——蕭翎。江湖傳言她身后的勢力大的可怕,不過對葉驚泓來說這都沒什么。但是蕭翎卻有一個特別的身份,讓他不能不聽話。因為她是葉驚泓的姨母,雖然他也不知道這個姨母是從哪里來的。
葉驚泓看了看眼前婷婷裊裊的女子,似笑不笑的恭維道:“蕭掌柜還沒歇著?”
蕭翎白了葉驚泓一眼,戳了戳他的額頭,“沒大沒小,蕭掌柜是你叫的?”
葉驚泓有些難堪的說道:“姨母教訓的是。是我失言了。”
蕭翎看似滿意的點了點頭,道:“樓上來吧,我給你做幾個好菜,喝上幾杯再走。”
聽到蕭翎要跟自己喝酒,葉驚泓心底一陣發怵,論酒量,一百個葉驚泓加起來也比不過蕭翎。葉驚泓想要推脫,卻被蕭翎拽進了樓上的雅閣。
雅閣里,葉驚泓獨自嘆氣,也只能嘆氣。他來這里本是想打聽林飛之死的線索,但是沒成想遇上了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姨母。這下可好,只要不是被抬著出去就算是撞大運了。
蕭翎回到雅閣的時候,帶了四個菜,十八壇酒。菜色雖然不精致,但聞起來卻讓人食指大動,葉驚泓都忍不住要流口水。
蕭翎道:“不知道你酒量有沒有長進,這些酒先開開胃吧。”
“苦也。”葉驚泓忍不住小聲抱怨。
蕭翎開了一壇酒,遞給葉驚泓,道:“我沒拿杯子,就這么喝吧。”蕭翎一邊說著,一邊給自己開了壇酒,仰頭就是半壇下肚。
葉驚泓想了又想,開口道:“其實我今天……”
“喝酒!”蕭翎打斷了葉驚泓的話。
“我……好吧,喝酒。”看著蕭翎略帶殺氣的眼神,葉驚泓選擇屈服。
“其實,我知道你的目的。”蕭翎忽然道。
葉驚泓沒有說話,他在等蕭翎說下去。
“可惜,我沒什么能告訴你的。”蕭翎說完又開了一壇新酒,這已經是第三壇了。而葉驚泓才喝了幾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蕭翎難得的嘆了口氣。
“這件事與你無關,不要問。”蕭翎放下第四個空酒壇。
葉驚泓忽然道:“你這樣喝很容易醉的。”
蕭翎道:“我還真醉過一次。”
葉驚泓忍不住好奇,“你還有喝醉的時候?莫非是跟喬禹那次?”
蕭翎道:“不要提他,這不孝子我已經兩年沒見過了。”
葉驚泓心底替喬禹喊冤,不過自從那次喬禹拼酒輸給蕭翎之后,就失去了蹤跡,算起來也有兩年了,而自己也是那時候開始多了個姨母,這筆帳他得跟喬禹算一算。
蕭翎道:“你知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葉驚泓搖了搖頭,說是不讓提,但心里還掛念著不是。
葉驚泓道:“姨母放心,我會讓他來孝敬你的。”
蕭翎點了點頭,道:“懂事。來來來,喝酒,喝酒。”
蕭翎打開第十一壇酒的時候,葉驚泓已經倒下了。蕭翎嘆了口氣,放下酒壇,又拿起,猶豫了一會,還是喝了下去。不知不覺間,十八壇酒都已喝光。蕭翎這才站起身,關上窗戶,將葉驚泓從桌邊拎出來,扔到長椅上。她盯著葉驚泓看了一會,確定他不會突然醒過來,才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在葉驚泓的胸口摸索起來。很快她就找到了斬風,就在她想要把斬風拿出來的時候卻忽然猶豫了。她心底的聲音告訴她不能這么做,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不該這么做?難道她已將葉驚泓當作了自己的親人?許久之后,蕭翎悠長的嘆了口氣,終于還是作罷。然后她又點了二十壇酒,一直坐到天亮。
葉驚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晌午。蕭翎早已不知去向,地上橫七豎八的擺滿了酒壇。葉驚泓伸了個懶腰,揉了揉額角,頭有點疼。他向來很少喝酒,所以酒量也不怎么好,但昨天卻破天荒的喝了很多。到底喝了多少他也不記得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著的。大醉一場,并沒有讓他的心情得到緩解,現在他的心情依舊沉重。他倚著窗臺,看著來往人潮,看著樓下一如往常的喧鬧,他才后知后覺的發現,百鄉樓下原來如此繁華。可是昨天為什么那么冷清?為什么偏偏林飛死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見到?
不知過了多久,葉驚泓才站起身,或許是坐夠了,或許是看倦了,總之該走了。蕭翎昨天說的很清楚,百鄉樓不會給他提供任何線索。那么現在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就只有那個淡藍色的身影了,可是他是誰?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林飛是不是他殺的?這些問題還沒有答案,但是有一個人或許會給他答案。這個人喜歡收集江湖軼聞和各類消息,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林飛的事。
葉驚泓剛一下樓,就被熱心的酒保攔住了去路。
酒保滿臉堆笑,“客官,您醒了?”
葉驚泓點了點頭。
酒保道:“昨天您一共點了三十八壇酒,還有本店不外賣的四個小菜,總共四千七百兩,掌柜的說您是本家,所以打了七折。”
葉驚泓皺了皺眉:“這么多?”昨天什么時候又點了酒?他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酒保微笑著解釋起來,“您昨天點的醉百步是本店最好的酒,一百兩一壇,總共三十八壇,就是三千八百兩。那四樣菜有一個幾乎沒動,掌柜的說……”
葉驚泓打斷酒保的話,“我不是說這個,有紙筆嗎?”
酒保道:“客官這邊請。”
葉驚泓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又拿出一個半掌大的木牌,然后將二者交給酒保,道:“這木牌是百泉銀號的信物,你把我的手書和信物交給銀號的吳管事,自然就能拿到五千兩。”
葉驚泓接著道:“額外的三百兩,我需要你去替我弄一匹快馬,越快越好,剩下的錢就當賞你了。”
酒保面露喜色,迅速將兩件東西收好,又把葉驚泓請到后堂休息,然后一路小跑的出門而去。葉驚泓靠窗坐下,他喜歡靠窗戶的位置。這樣的位置不會覺得悶,而且往往可以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現在,他看見一個人走進了棺材鋪。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百鄉樓的掌柜,蕭翎。他有些好奇又有些猶豫,他好奇蕭翎為什么要去棺材鋪,他覺得這里面有事,但是他卻猶豫著要不要跟進去看一看。說實話,他不太想跟蕭翎打交道,因為這總讓他有一種被長輩束縛的感覺,可偏偏蕭翎算不上他的長輩。他嘆了口氣,還是決定去看一看,他的直覺告訴他應該去看一看。他這么想著的時候,已經走到了棺材鋪門口。
棺材鋪的名字叫做“吉慶”,但是里面卻一點都不吉慶。伙計死氣沉沉的看著葉驚泓走進來,一言不發。葉驚泓皺了皺眉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于是只好先四下轉轉。伙計盯著葉驚泓的一舉一動,仍舊沒有說話的意思,這讓葉驚泓有些尷尬。忽然有一具棺材引起了他的興趣,那是一具雕刻著紅色花瓣和鳳凰的棺材,很精致。葉驚泓下意識的想要摸一摸,伙計此時突然開口。
“別亂碰。”伙計冷冷的說道。
葉驚泓道:“有什么特別?”
伙計道:“不買就別碰。”
葉驚泓皺了皺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買?”
伙計道:“七百兩。”
葉驚泓疑惑道:“什么?”
伙計道:“你看的那個,七百兩。”
伙計接著道:“不買就出去。”
葉驚泓道:“我確實不是來買棺材的。我是來找人的。”
伙計道:“這里沒你找的人。”
葉驚泓道:“你知道我要找誰?”
伙計道:“找誰都沒有。”
葉驚泓不死心,“剛剛進來的是什么人?”
伙計道:“沒人。”
葉驚泓皺眉,“不可能,我明明看到有人進來。”
伙計道:“誰?”
葉驚泓道:“一個女人。”
伙計有點不耐煩:“那你得去妓院找。”
葉驚泓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于是他干脆打破了那具精致的雕花棺材。
伙計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葉驚泓不說話,他在等,也在賭。他故意放出巨大的動靜,就是希望蕭翎會出來。
“怎么回事?”一個充滿不快的聲音傳進了葉驚泓的耳朵。出來的人不是蕭翎,而是棺材鋪的掌柜。
伙計道:“有個瘋子。”
掌柜道:“瘋子趕出去就是,哎呀,這可是別人定做的……”掌柜一臉心疼的走到那具破碎的棺材前。
葉驚泓道:“蕭翎在哪?”
掌柜道:“什么蕭翎?”說完忽然反應過來,問道:“你是說百鄉樓的蕭大掌柜?”
葉驚泓道:“正是。”
掌柜道:“那你為什么不去百鄉樓問?”
伙計插嘴道:“因為他有病。”
掌柜道:“怎么回事?”
伙計道:“就是他打碎了棺材。”
掌柜的臉瞬間沉了下來,道:“這是我花了一個月給別人定做的,近幾日就要交貨了,可是卻被你打碎,你說怎么辦吧。”
葉驚泓道:“我賠你。”
掌柜道:“賠?你怎么賠?除非你能在三天內賠我一口一模一樣的棺材。”
葉驚泓道:“我只能給你錢。”
掌柜道:“你給我錢,我也沒有一個月時間再做一口!”
葉驚泓道:“雙倍。”
掌柜冷笑,不語。
葉驚泓道:“三倍。”
掌柜微微有些動容。
葉驚泓繼續加價,“四倍,不能再多了。”
掌柜道:“唉,也行吧,反正你也賠不出一模一樣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