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蓮伽放下藥灌，在河邊坐了下來，將后背完全露給唐千澈，她好像根本沒看到唐千澈略帶殺意的眼。唐千澈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手里捏著的暗器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孔雀翎。

百里蓮伽悠然開口，“姑娘初愈，不宜動武。”

唐千澈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百里蓮伽道：“醫者，我是來給你送藥的。”百里蓮伽說著打開藥罐，一股刺鼻的臭氣沖了出來，唐千澈差點窒息。

唐千澈嘆了口氣，“我能不能不喝？”她不想喝，這藥臭的能要她的命。

百里蓮伽道：“若想恢復，你就必須喝，這是最后一罐藥，喝完就不用再喝了。”

其實唐千澈自己也知道這藥她不得不喝，她必須活下去，至少在完成唐門交給她的任務之前她得活著。在百丈黃泉的這些時日，她能明顯的感覺出自己的身體正逐漸恢復到巔峰狀態，她體內的余毒幾乎已經差不多全都清除了。唐千澈端起藥罐，扭頭深吸一口氣，一口灌下。隨后她就感覺胃部一陣痙攣，她彎下腰，強壓下嘔吐的欲望。

百里蓮伽嘆了口氣，其實這藥本不該這么喝。按照她的想法，這藥應該兌水服用，而且兌水之后并不難喝，只是藥效會弱些，但多服用幾次也就罷了。可是，唐千澈卻堅持不讓醫仙子兌水，不僅如此，她甚至還想讓醫仙子加大劑量。她想少喝幾次，早幾天恢復，她似乎很趕時間。

百里蓮伽道：“兩個時辰后，藥力就會完全散入你的五臟六腑，你也就完全恢復了。到了那個時候，你再出谷，我便不會攔你。”

唐千澈道：“好，你算算一共要多少銀子。”唐千澈當然不會讓醫仙子白忙。

百里蓮伽抬起頭，笑盈盈的看著她，“有人替你付了。”

唐千澈驚訝，“是誰？”不管是誰，這份人情她總要報答。

百里蓮伽道：“葉驚泓。”

唐千澈怔了一下，然后開口道：“我不用他付賬。”她已經欠了葉驚泓一條命，她不想再欠他一份情。她本來打算殺了葉驚泓，等她完成唐門交代的任務，她就把自己的命賠給他的，可現在她好像賠不起了。

百里蓮伽道：“可他已經付了。”

唐千澈愣住，她想不通葉驚泓為什么這么對她？他們本來素不相識毫無瓜葛，他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

百里蓮伽道：“你不明白他的心意？”

唐千澈沉默。

百里蓮伽道：“他想讓你好好活著，我猜他大概是看上你了，所以他才會幫你付賬。”

唐千澈的眉眼微微動了一下，“我沒有感情，也不需要。”

百里蓮伽道：“你若沒有感情，剛才就不會跟他說那么多。你若沒有感情，我豈非早就死了？”

唐千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百里蓮伽微笑著，“你遲疑了。”

是的，她遲疑了。她沒有殺醫仙子的欲望，她剛剛拿出孔雀翎，只是她作為殺手的本能。不知怎得，她忽然覺得醫仙子的笑容跟某個人的重疊在了一起，某個死在她劍下的人。難道她真的有了感情？她有些悲傷，有感情的殺手還是殺手嗎？她是不是已經不能再殺人了？

唐千澈悠悠道：“你說的對，我不是個合格的殺手。”

百里蓮伽正色道：“你錯了。有沒有感情不是評價一個殺手合格與否的標準。感情這種東西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你感覺不到它，也許是因為你接受的訓練讓你把它深深的藏在了心里的某個角落，但它始終都在。”

唐千澈沉默，她在思考醫仙子的話。她在唐門接受的訓練的確無時不刻在抹殺著她的感情，但她有的時候也能感覺到悲傷與喜悅。難道真如醫仙子所說，她的感情其實還存在，只是被埋藏在了內心深處？

百里蓮伽忽然道：“你現在穿的是你自己的衣服？”

唐千澈道：“是。”她不明白醫仙子為什么忽然問這個問題。

百里蓮伽道：“挺好看的，比男人的衣服好看得多。”她頓了一下，接著道：“你有沒有以女孩子的身份生活過？”

唐千澈的眼神充滿了期待的光彩，“沒有，我不能擁有自己，至少現在還不能。”她這次假扮唐嘯出蜀，本就是唐門密令的一部分。唐門高層認為，《九宮飛星》的下落，本來是唐嘯在調查。現在唐嘯雖然消失了，但是他所留下的線索和人脈能為他們提供幫助。而能在短時間內接觸到這些線索和人脈的人只有唐嘯，所以他們又弄了個“唐嘯”出來。唐門的高層答應唐千澈，這是給她的最后一個任務，只要完成這個任務，她就自由了，她就不再受唐門的約束。到了那個時候，她也許就能以女孩子的身份存在于這個世界了。其實她很羨慕那些女孩子，她曾看見她們在水中嬉鬧，她從沒見過那么美好的笑臉，她也想體會一下，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百里蓮伽嚴肅的盯著唐千澈，一字一頓，“也許唐門把你訓練成了機器，但是你要知道，你不是真正的機器，你是人，活生生的人。沒有人可以阻止你擁有自己，唐門也不能。”

唐千澈沉默，她從未想過這些問題，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醫仙子的話有些道理。她甚至感覺自己花了二十年建立的觀念正在崩塌，她心里有些恐懼，也有些煩躁，她不知道該怎么做，也想不通到底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百里蓮伽沉默了半響，悠悠道：“你應該殺過很多人，但你有沒有試著去了解他們？他們又為什么非死不可？”

唐千澈道：“我只是個執行者。”

百里蓮伽道：“所以你不知道死在你手里的人是不是真的該死，就像朝廷里的那三位大人，他們雖然刻板些，但他們實實在在的為百姓謀了很多福祉，他們該死嗎？”

唐千澈道：“他們不是我殺的。”

百里蓮伽有些驚訝，但馬上反應過來，“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認為是你殺的，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栽贓陷害你嗎？”唐千澈不像是會說謊的人，百里蓮伽心中暗暗記下這件事，看來一會得讓柳清歡查一查。

唐千澈道：“你知道？”

百里蓮伽道：“我不知道，但有人能幫你查到。”

唐千澈道：“柳清歡？”

百里蓮伽道：“沒錯，恰好他現在就在百丈黃泉。”百里蓮伽站起身，接著道：“你跟我來。”

唐千澈跟上，“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百里蓮伽悠悠嘆了口氣，“也許我是在贖罪吧。”

走了沒幾步，醫仙子忽然停了下來，趴在唐千澈耳邊悄悄說了幾句，唐千澈的臉瞬間變得有些扭曲。

百丈黃泉里，彼岸花開的最茂盛的地方有一棵千年柳樹。樹下有一個亭子，亭子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明黃灼灼，一個漆黑如墨。

葉驚泓迫不及待的跟柳清歡分享自己的喜悅，“我知道她的名字了。”他沒有問柳清歡為什么來，也沒有問柳清歡來做什么，而是先說了唐千澈的事。他仿佛已經忘了剛剛他差點死在唐千澈手里。

柳清歡道：“是誰？”葉驚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他有點懵，他不知道葉驚泓要說什么，所以只好順著他的話說。

葉驚泓道：“她是唐千澈，這回肯定錯不了。”葉驚泓滿臉炫耀。

柳清歡皺了皺眉，這事值得他這么高興？

葉驚泓沒有看到他所期待的反應，有些失落，“你已經知道了？”

柳清歡點了點頭，“她曾經去過丹華樓，小茄子看出了她的女兒身。而她又承認廖青峰是她所殺，所以我那時就確定了她的名字。”

葉驚泓有些驚訝，“廖青峰是她所殺？”廖青峰的死在江湖上已經傳開了，葉驚泓當然有所耳聞。

柳清歡道：“殺死廖青峰的是暴雨梨花針，從現場的痕跡來看，廖青峰根本沒看到暴雨梨花針是怎么射出來。而我得到消息，廖青峰死的一瞬間，天地間響起一道炸雷。”

葉驚泓怔住，“炸雷？暴雨梨花針？莫非‘暴雨驚雷’和唐千澈是一個人？”

暴雨驚雷是江湖傳說中的人物。從十年前開始，每年的九月份，都會有一個神秘殺手出沒，沒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人們只知道他殺人的時候往往會伴隨著一道炸雷，而被他殺死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死在暴雨梨花針之下，所以人們叫他“暴雨驚雷”。但傳說中的暴雨驚雷好像是個男人？

柳清歡道：“衣袂輕舞連百中，暴雨驚雷九月天。”這兩句話是他寫的批注，后來在江湖上廣為流傳。說醫仙子的那四句話，也是他寫的。

葉驚泓從柳清歡的表情上得到了確定的答案，但有一點他還是想不通，“你怎么知道暴雨驚雷是女人？”

柳清歡道：“你以為丹華樓那么多人是吃閑飯的嗎？”

葉驚泓想想也是，丹華樓不知道的江湖秘密恐怕很少。

“你來這里做什么？”葉驚泓忽然想起來他還不知道柳清歡為何而來。

柳清歡道：“陪一個朋友來的，說起來這事跟唐千澈也有點關系。”

“你說什么？你不是專程來看我的？”柳清歡忽然聽到一個慍怒的聲音，他嚇了一跳，差點從凳子上飛起來。若說這江湖上有人能讓他做出這種反應，那么這個人一定是醫仙子。葉驚泓對柳清歡的反應感到很奇怪，他忽然覺得醫仙子和柳清歡之間的關系不簡單，所以他選擇閉嘴。

柳清歡滿臉笑容，“你怎么忽然來了？”

百里蓮伽道：“這是我的地盤，我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柳清歡道：“當然，你說了算。”

百里蓮伽忽然笑了，笑得很溫和，但柳清歡的表情卻變得有些難看。百里蓮伽道：“不要妄圖轉移話題。”

柳清歡立刻道：“我當然是專程來看你的，不過是順路陪個朋友而已。”

百里蓮伽冷哼一聲，“這件事待會再說，我來找你是因為她有問題。”

柳清歡盯著百里蓮伽身后的唐千澈道：“但說無妨。這里不是丹華樓，不用付銀子。”

唐千澈道：“我想知道是誰殺了朝廷里的三位大人。”

柳清歡道：“說出來，你可不要太驚訝。”

唐千澈皺了皺眉，“你說。”

柳清歡道：“唐嘯。”

“你說什么？！”這次不僅是唐千澈驚訝，葉驚泓和醫仙子也同樣驚訝。

柳清歡道：“三位死者都收到了索命箋，而且都是死在‘嘯’字孔雀翎之下。除了唐嘯，我想不出第二個人。”

“為什么？”唐千澈心中無法平靜。

柳清歡道：“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唐嘯很可能就在你身邊，你殺死的方剛和謝天鵬死前都收到了索命箋。”

唐千澈忽然想到了什么，“白玲瓏呢？”

柳清歡道：“他沒有收到。”

唐千澈仔仔細細的回想著之前的事。方剛和謝天鵬是廖青峰讓她殺的，如果廖青峰是唐嘯，那方剛和謝天鵬收到索命箋并不奇怪，但廖青峰應該不是唐嘯，唐嘯怎么可能那么輕易的死在她手里？難道廖青峰沒有死？不可能，這世上沒人能逃過她的暴雨梨花針。難道金鵬是唐嘯？她想起了金鵬手里的那本贗品，只有見過《九宮飛星》的人才能仿造的那么真實，但是他讓她殺的白玲瓏卻沒有收到索命箋，而且他也沒理由殺死方剛。那唐嘯究竟是誰？唐千澈打量著在場的三個人。柳清歡跟自己的師父有某種淵源，而且關系應該還不錯，從時間上看，柳清歡不可能是唐嘯。醫仙子肯定不是，因為唐嘯是男人。那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葉驚泓了，從時間來看，葉驚泓有些吻合，她殺死方剛和謝天鵬前后都有葉驚泓的身影，但唯獨殺白玲瓏的時候沒有。她越想越覺得葉驚泓就是唐嘯！

唐千澈冷冷盯著葉驚泓，“你真的是葉驚泓？”

“我當然是葉驚泓。”葉驚泓有些著急的辯解，他現在就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柳清歡道：“他當然是葉驚泓。”

唐千澈道：“為什么？”

柳清歡道：“因為他用劍，他的劍法是江湖上獨一無二的，就算唐嘯會用劍，他也沒精力去創造出一套獨一無二的劍法。”

唐千澈覺得柳清歡說的有些道理，所以她的心更亂了，唐嘯沒有死，更沒有消失，而且就在她身邊，她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她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他為什么要陷害自己？為什么要陷害同門？她覺得自己被一張看不見的網罩住，她找不到擺脫的辦法。

葉驚泓拍了拍她的肩，她條件反射般的后撤十三尺，千機匣上手，漆黑的弩箭蓄勢待發。然后她才反應過來，葉驚泓其實只是想安慰她。她深吸一口氣，收起千機匣，道：“你替我付了多少銀子？”

葉驚泓道：“我替你付了多少銀子都跟你沒關系，我替你付賬只是因為我高興。”

唐千澈道：“不管是多少，我總要還給你的，我從不欠別人東西。”

葉驚泓忽然想逗一逗她，“那你欠我一條命，你打算怎么還？”

唐千澈道：“用命來還，等我完成我該做的事，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葉驚泓感覺自己好像又說錯了話，他不想讓唐千澈背負這種心情，于是他開口道：“你其實不欠我什么，我救你只是因為你不該死，你若一定要還，就好好活著。”

唐千澈道：“我答應你。”

葉驚泓舒了一口氣，道：“不管你會面對什么，我都希望你明白，我永遠在你身后。”

唐千澈沉默了，她想回絕，但又不知該如何回絕。

柳清歡忽然道：“還有一件事，是你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唐千澈道：“什么事？”

柳清歡道：“十二連環塢的麻煩，我可以替你解決，但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唐千澈沉默半響，“那就解決了他們吧。”

柳清歡點了點頭，“你打算恢復你真正的身份嗎？”

唐千澈道：“是。”

柳清歡有些贊許，“丹華樓隨時歡迎你。”

唐千澈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葉驚泓有一種追上去的沖動，但他還是忍住了，他覺得她需要靜一靜。

百里蓮伽悠然開口，“現在是不是該算算咱倆之間的帳了？”

柳清歡表情一緊，“師姐，饒命。”

葉驚泓愣住，什么？師姐？！醫仙子是柳清歡的師姐？！他竟然從來沒聽柳清歡提起過自己的師姐？等等那他知不知道醫仙子和喬禹的事？

百里蓮伽道：“好呀，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得表示一下你的誠意。”

柳清歡默默的從懷里摸出三十萬兩，放在桌子上。

百里蓮伽有些嫌棄的收起來，“就這么點？算了，那我這個月就不追究了。”

柳清歡松了口氣，“多謝師姐開恩。”

葉驚泓心中不服，憑什么他們賺錢那么容易？自己經營銀號累死累活，還不如他們一句話值錢？天理何在？

“唉，本是九天仙子，卻被某個人的不良風氣帶壞了。”葉驚泓意有所指。

柳清歡苦笑，“其實我的本事都是師姐教我的，論賺錢我可及不上師姐之萬一。”

葉驚泓吃了一驚，他本來是想煽動醫仙子多欺負欺負柳清歡的，可是自己似乎又說錯了話？看來今天不適合說話，葉驚泓果斷的閉上了嘴。

百里蓮伽沒有在意，她忽然開口，“小茄子怎么沒來？”

柳清歡道：“丹華樓有客人。”

百里蓮伽道：“你瞞得了別人，瞞得過我？你是不是知道你來百丈黃泉少不了要提唐嘯的事？你怕小茄子傷心所以才不肯帶著她，對吧？”

柳清歡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百里蓮伽道：“你能保護她到什么時候？”

柳清歡道：“我不知道，但我會盡力。”

百里蓮伽道：“你現在應該也知道，唐嘯并沒有消失。你若打算幫助唐千澈，就少不了會跟唐嘯打交道，小茄子也早晚會遇到唐嘯。她必須學會面對這些事，這種事別人是替代不了的，你懂不懂？”

葉驚泓忍不住插嘴，“小茄子的事我聽說過，難道唐嘯就是殺害她家人的兇手？”

柳清歡點了點頭，“是。所以我才不讓你在她面前提起‘唐嘯’這個名字。”

葉驚泓道：“其實也好辦，找出唐嘯，趕在小茄子遇到他之前殺了他，不就完了？”

柳清歡道：“你怎么跟喬禹一樣的智商？你知道唐嘯在哪？你要怎么找出他？就算你找到了，你又怎么知道他的武功有沒有長進？你有幾分把握能殺了他？”

葉驚泓不服，“你這么貶低喬禹，恐怕仙子會不高興。”

百里蓮伽道：“我為什么不高興？”

柳清歡也跟著道：“對啊，她為什么不高興？”

葉驚泓有點懵，“你不是跟喬禹在一起了嗎？”

百里蓮伽道：“他？誰告訴你的？你這幾天是不是太閑了？還是說我銀子收少了？”

葉驚泓看著柳清歡，柳清歡正在笑。葉驚泓忽然覺得自己又被坑了，但他是怎么被坑的，他卻沒搞明白。

百里蓮伽道：“到今天為止，你應該付給我七百萬兩。不過你是柳清歡的朋友，所以四舍五入一下，你就給我一千萬吧。”

葉驚泓崩潰，這帳沒有這么算的，怎么就一千萬了？但是他偏偏沒法講道理，他越講道理只會被坑的越慘。

葉驚泓咬著牙，“我現在沒有一千萬。”

柳清歡道：“你有啊。”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葉驚泓給他的那塊金牌，百泉銀號的金色信物，全天下只有一個。

葉驚泓跺了跺腳，氣沖沖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