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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巫婆

我唱一個人以及他被流放的命運

……

我只求繆斯給我靈感,

讓我能講述這一切是怎樣開始的

……

——維吉爾《埃涅阿斯紀》

天還沒有大亮,我穿戴整齊地站在飯廳里那座老式的立鐘旁邊,最后看了一眼在面孔前面晃來晃去的黃銅鐘擺,默默地和它告別,然后別轉身體,推開了母親臥室的房門,拉起來還在睡夢當中的你。這一年你剛剛五歲,我們將踏上漂洋過海的道路,就好像埃涅阿斯一樣。

母親從外面走進來,手里拎著一只黃表紙的盒子講:“時間還早,讓小獅子再困一歇。”

我沒有搭腔,只是悶聲不響地低著頭把準備好的衣褲套到你的身上。你的腦袋從左邊掉到了右邊,兩只腳無力地蕩在座椅的旁邊。母親從手里的盒子里拎出一雙土頭土腦的豬皮鞋,看了看,有些無可奈何地遞了給我。

我把手伸到這雙新皮鞋的里面,拔出塞在當中的兩團申報紙,然后一下子就套到了你胖胖的小腳上。“嗨,正好!”我說。

“當然正好,這是巫婆自己用申報紙楦好了,剛剛送過來的……”母親說。

“巫婆來過了?她為什么不進來?”我問。

“她說昨天已經說過再見了,要講的話都已經講透,最后只要你記住一句話:‘樹挪死,人挪活。’熬到小獅子入命了,就算是出頭了。”母親的回答有些顛三倒四。

我聽得似懂非懂,一頭霧水,想起來和巫婆成為朋友還是因為你的這雙腳。那時候到了你剛剛可以穿皮鞋的時候,卻發現你的兩只胖腳根本塞不進皮鞋。我抱著你走遍了淮海路和南京路,再漂亮的皮鞋都被你頂在腳尖上,好不容易把你的腳塞進去,還沒有踩到地板上,你就張開嘴巴哇哇大哭。

“我怎么會生出這么一個粗坯,兩只腳就好像鄉下人在爛泥上面走來走去的赤腳板,又寬又厚?”我有些氣急敗壞。

母親在一邊說:“不要亂講,腳寬腳厚說明站得穩,將來要做大事體的呢。”

母親總是站在你一邊,你有再大的缺點在她的眼睛里也會變成優點。可是這個優點給我帶來最棘手的現實就是買不到皮鞋。后來,還是南京路上那家“藍棠”皮鞋店里的一個老師傅對我說:“這種腳的皮鞋只有到鄉下去買,那里可能還會有‘文革’遺留下來的工農兵皮鞋。”

你實在是給我開了一個大玩笑,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最痛恨“文革”的人,為了你的腳,讓我心甘情愿地到處尋找“文革”的遺物——工農兵的皮鞋,這種皮鞋又寬又厚,豬皮的鞋面,膠皮輪胎裁剪出來的鞋底,雖然粗劣,卻非常結實。無論水里還是石子堆里,你的腳到處亂插,也不見壞,我很快就喜歡上了這種皮鞋。可是這樣的皮鞋在大上海已經找不到了,只有到鄉下,到那些簡陋的農村合作社才有可能“覓到”。就這樣,在一間既賣油鹽醬醋,又賣鋤頭鐵鍬的合作社的供銷社里,我為你找到工農兵皮鞋。同時,我遇到了巫婆。

事實上,我老早就認識巫婆了。那時候她還不是巫婆,是我小學里的同班同學,紅顏綠色的橡皮筋扎著兩只牛角辮子,就住在對馬路上的獵槍店樓上。她的外公是獵槍店的老板,公私合營以后仍舊留在那里當資方代理人。

巫婆家的房子相當洋派,三個層面的一幢小樓,二樓和三樓都有寬敞的陽臺,后面的落地玻璃門里面飄逸著雪白的喬其紗窗簾,常常引起過路人抬起頭來張望,那里面究竟會生出一個怎樣溫馨的故事呢?沒有人知道。我從來也沒有走進過她的家門,那是因為我的保姆胖媽不允許我和這家人做朋友,她講:“儂看,獵槍店門口走進走出的人,都好像白相人,不正經的樣子。”

這還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的故事,我家的后窗隔著馬路對準了獵槍店的大門,大門旁邊的櫥窗里站立著一支支長短不一的獵槍,獵槍的槍筒是烏黑的,槍托也是烏黑的。據說這些都是觀賞槍,是藝術品。那些進進出出的客戶多數是來觀賞的,舉起槍對準了櫥柜頂上的動物標本瞄準,然后說一聲:“好槍!”又摸來摸去摸了幾個回合,這才依依不舍地放回到老板的手中。一次,有顧客問及“子彈”,老板義正辭嚴地回答:“我們這里是獵槍店,不是子彈店!”

老板也就是巫婆的外公了,巫婆按照上海人的習慣叫他“阿公”,大概因為是和槍打交道的,阿公不茍言笑,有些凜然威嚴的樣子。每次面對面看到他,總是想辦法躲到馬路的對面,繞道而行,不敢招呼。

盡管胖媽不允許我和獵槍店的巫婆做朋友,但自己卻和巫婆家的保姆姐妹相稱,于是她家的曹阿姨就常常會帶著小時候的巫婆過來串門。曹阿姨和胖媽不同,一副上海人打扮,白凈的面孔上涂滿了雪花膏,腳上蹬了一雙“小花園”買來的黑顏色平絨布鞋。她一來就坐在胖媽的梳妝桌前,仰著臉讓胖媽為她絞臉。胖媽把兩根棉紗線搓絞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抽動,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響。胖媽說:“你的皮膚真好,一點也不像一個當保姆的人,用針輕輕戳一下就冒出鮮血來了。”

“啊喲,你要死啦,真的用針戳我啊!”曹阿姨尖叫起來。

胖媽大笑:“我只是碰了一下,不料你細皮嫩肉的,一碰就出血啦!”

兩個保姆笑著打打鬧鬧,滾落在胖媽的小床上。這時候小巫婆向我招了招手,讓我帶她到花園里去。因為小巫婆的家是樓房,沒有花園,所以她對我家的花園特別有興趣。她會在我家的花園里一連串地翻跟頭,她最喜歡的是墻角里的桑樹,有一次偷偷把幾條扭來扭去的蠶寶寶放到桑葉上,把我膽小的姐姐嚇得發了高燒,胖媽就不許曹阿姨再把小巫婆帶來了。

不久以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獵槍店的老板第一個被拖到馬路上游街。八月天里,紅衛兵捉牢小巫婆的外婆,按在一張條凳上讓她下跪,勒令她一手舉著個簸箕,一手握著根搟面杖敲打,嘴里還要叫喊:“我是牛鬼蛇神!”

記得這個不年輕的外婆,身穿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奇裝異服”,最外面還套了一件裘皮大衣,熱得大汗淋漓,那點點汗珠一連串地從鼻尖上滴落在水泥地上,立刻蒸發成一粒泛白的堿跡。這個外婆大概實在是氣不過,竟然一邊叫:“我是牛鬼蛇神!”一邊還要在后面加上三個字:“哪能啦?!”

一開始,那些殺氣騰騰的紅衛兵大吃一驚,哪里冒出來這么一個膽大包天的牛鬼蛇神?回過神來以后便一頓拳打腳踢。小巫婆的外婆不畏強暴,任憑血流滿面,卻更加高聲地把“哪能啦”這三個字一吐為快。不一會兒連看熱鬧的也忍不住大笑,一些不識時務的人還跟著她一起大叫“哪能啦”,把那些紅衛兵氣得瞠目切齒,更加惱羞成怒起來,只有蜷縮在一邊陪斗的曹阿姨瑟瑟發抖。

讓曹阿姨出來陪斗,是因為紅衛兵發現曹阿姨的丈夫是跟隨國民黨逃到臺灣去的,因此曹阿姨就變成了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幾天以后,來了部警車把曹阿姨捉到監獄里去了,小巫婆的一家被遣送回原籍的鄉下,獵槍店變成了紅衛兵的司令部。

從此以后,小巫婆就在我們所居住的淮海路上消失了。

這是一個禮拜天的早上,我還賴在被窩里,母親就拿了一雙開了口、磨穿底的小布鞋走進來對我說:“儂真要想想辦法為儂兒子的寬腳板買雙皮鞋了,儂幼時的保姆奶無奶,三天兩頭在鄉下找人為他做布鞋,還是來不及。儂看,又壞了。”

“好,我再去找找看。”我一邊不情愿地起床,一邊已經想好了我的目的地,那就是莘莊。莘莊是我剛剛進初中的時候,被強行送過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鄉下。還記得那是穿著草鞋一步步走過去的,草鞋里粗糙的草繩,嵌進了我的皮肉里,鮮血滲透了我的兩只腳。其中刻骨銘心的疼痛,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現在同樣的道路,只需要在家門口跳上無軌電車,到了徐家匯再倒換一輛公共汽車就到了。

我在變了樣的莘莊鎮上轉來轉去,鬼使神差一般,轉進了一條泥濘的田間小道。高一腳低一腳來到了半爿倒塌的土墻后面,先看到一棵爬滿了蠶蟲的桑樹,緊接著就聽到巫婆在叫我了。

我并沒有認出來這就是小時候的巫婆,但是她一眼就認出我來了。后來她告訴我,她老早就知道這天我會去看她的。她站在斷墻的里面,披散的頭發用一根紫色的布帶捆綁在背后。她看到我就直呼我的小名,然后把我引進了她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排土坯房,土坯房的正中是一長排的排門板,排門板后面是客堂,客堂里有一張窄窄的長柜臺,柜臺后面是櫥柜,就好像當年獵槍店的擺設一樣。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巫婆我想要什么,巫婆已經從櫥柜里拿出一雙寬大的工農兵小皮鞋,放到了柜臺上面,這以后我們便開始往來。

稱巫婆為“巫婆”,是因為她真的是巫婆。周圍人都這么稱呼她,她也不生氣。有時候我到她那里去,前腳剛剛踏進的院子,后腳就跟進來求助的人,有的是因為生病,有的是因為婚姻,還有一次一個遠道的老女人為了一只小貓的走失。這個老女人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走進來。她一進門,巫婆就變了一個人,臉也黃了,嘴也黑了,頭發根根豎起,眼珠子向上翻去,露出一層嚇人的白翳……良久,巫婆開口說話了,她說:“就在你家西邊的茅坑里,快去,還有救。”

老女人感恩戴德,千謝萬謝,留下一刀豬肉離開了。我說:“巫婆,你也太狠了吧,為了一只小貓,要人家一刀肉。”

巫婆回答:“無論大事小事一樣要用功夫,你看看我的頭發,一會兒工夫全變黃了,需要一刀肉才可以補回來呢。”

我抬頭一看嚇一跳,真的!巫婆的頭發就好像曬蔫的稻草,全部耷拉在她的頭皮上,氣色也變得萎糟貓一般,緊接著她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一下子癱倒在竹榻上。我連忙拎起那刀肉,丟進七星灶當中的一口大鍋里,又用半爿葫蘆從水缸里挖起來一瓢水,來不及加入調料,只是生起大火煮到熟,看著她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不一會兒,巫婆又活泛過來,恢復原樣了。

這以后,只要我有空,就去幫助巫婆煮肉。每次看到她倒在竹榻上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真怕她回不過神來,我讓她要當心自己。她說:“我的命在老天手里,老天讓我活著,我不敢死,老天讓我死了,我也不敢活。”

聽得我后脊骨汗毛凜凜,我始終也不敢詢問巫婆是在什么時候,怎么會變成巫婆的,我想還是不知道的比較好。

這天晌午,我拎著一捆小茴香到巫婆的家里去。有一點古怪,透過那半爿倒塌的土墻,可以看到巫婆的排門板還上在那里。到了跟前推了推,出來開門的是個面熟陌生的老嫗,看到我她說:“儂來了,我走了。”

說著她拎起一只時髦的坤包,走了出去,我看見她的腳上蹬了一雙“小花園”買來的黑顏色平絨布鞋,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看到過。我心里感到有些不祥,一邊大叫巫婆,一邊三腳兩步地跳進黑咕隆咚的客堂里。

“啥事體啦?失火了嗎?快進來吃肉,紅燒肉,是曹阿姨來幫我燒的,比你的白煮肉好吃多了。”巫婆端了個粗瓷碗從里屋笑吟吟地走出來說。

“剛剛的女人是曹阿姨啊?怎么鬼頭鬼腦的也不和我打個招呼?我還以為她把你暗殺了呢!”驚魂未定的我,有些生氣。

“不要誣蔑她好不好,她實在是個可憐的女人啊。再說要暗殺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巫婆把一塊紅油油的豬玀肉塞到我的嘴巴里。然后告訴我說,曹阿姨真的是有個丈夫逃到了臺灣,那時候她剛剛結婚,只有十八歲。因為是青梅竹馬,又是相親相愛,小夫婦在最后一個晚上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不再另娶婚嫁。

想不到那個蔣介石一去不回返,曹阿姨這個原本也可以對著下人吆三喝四的連長太太,一下子淪落成了保姆。但是她不氣餒,吃苦耐勞,一夜夜地堅守著,過著活寡婦的生活,倒也太平。不料來了場“文化大革命”,曹阿姨被街道里的勞動大姐造反派捉了出來,關進監獄,后來又糊里糊涂放出來了。

這時候的曹阿姨,已經不是當年的曹阿姨了,她渾身是病,遍體傷痛,為了生存又回去做保姆。不久她所幫傭的東家女主人暴病嗚呼,那個男人決定娶曹阿姨為續弦。這是個離休的軍人,雖然老朽得已經有些癡呆了,但是每個月的福利還是相當優厚的。曹阿姨千辛萬苦熬到最后,對那個一走就是三十多年的丈夫已經心灰意懶,恰恰這時候天上掉下來了一個大餡餅,起碼可以保證曹阿姨的余生。曹阿姨忘記了一生一世不再另娶婚嫁的誓言,她結婚了。

沒有想到曹阿姨剛剛結婚,海峽兩岸實行“三通”,那個守身大半輩子的國民黨老兵回來了!曹阿姨悔恨交集,她和離休軍人一點感情也沒有,離休軍人的子女掌控了所有的錢財,連肥皂草紙也要報賬,曹阿姨完全就是一個不花錢的保姆。但是曹阿姨又不能離開這個離休軍人,因為根據當時的規定,配偶是不可以隨便拋棄軍人的,這叫破壞軍婚。于是曹阿姨學會了偷雞摸狗,在日常生活中摳出些小錢,讓巫婆幫她存進農村合作社的銀行。

聽了曹阿姨的故事,我心里生出許多悲哀,人生的艱澀,實在不是可以預測的,常常一腳踏錯,一輩子的后悔。巫婆看我心里難過,也不安慰我,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地啃紅燒肉。我有些憤憤不平了,說:“喂,曹阿姨把你帶大,視為己出,你怎么不幫她算算命?真是個沒有良心的巫婆!”

巫婆聽了倒不生氣,只是唱著說:“人算,算不過天……”

這時候一個大男人心急忙慌地奔進來求醫,說是老婆難產。巫婆便不再理睬我,起身走到柜臺里面一張竹匾旁邊。竹匾里攤晾著各種草根和樹皮,我看見巫婆的手在竹匾里隨便抓了抓,抓出其中的一把就交給了來人,那人連連道謝。我記起來上次有個小孩子發燒,巫婆也是這樣在同一竹匾里隨便抓了抓,抓出其中的一把就讓孩子的母親帶回去熬藥,我有些疑惑。走出門的大男人回頭見狀,便告訴我:“巫婆的藥很靈,再大的病痛也會藥到病除。”

回到房間里我對巫婆說:“這個人沒有帶肉。”巫婆說:“拿藥不用帶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巫婆對我很好,但是我很難打探到巫婆的故事,只知道她每隔一段時間要到城里來一次,每次來的時候就會給我帶些鄉下的東西。她和我的母親很投緣,她們常常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語言。母親年輕的時候和巫婆有些相像,也會看個面相或手相,只是從來也不給自己的子女觀看,她說:“至親的人,看不出來。”

有一天母親告訴我:“巫婆有一個很清秀的兒子,就在這里讀書。”

我大吃一驚,因為從來也沒有聽到過巫婆結過婚,更不敢詢問巫婆的丈夫是從哪里來的,又到哪里去了。后來我還從母親處得知,巫婆當過兵,還是一個很出風頭的文藝兵,只是不知為什么退役了,也不知為什么后來會一個人去看守著那間鄉下人的供銷社。

品牌:世紀文景
上架時間:2016-11-29 18:44:54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世紀文景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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