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10月24，霜降。

山東濱州，范家集。

“娘，娘，”一個穿著碎花棉襖的小女孩撞開院門“俺哥撿了好多好多煤渣。”

院門口外十幾步遠，一個十五六歲、細高個的少年，背著裝滿煤渣的籮筐，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腳步，鼻孔不時吐出兩道白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一個面孔黝黑的中年婦人牽著小女孩的手走到門口，撩起滿是補丁的圍裙擦擦手，朝院門張望著：“花兒，你哥呢？”

“咣當”，籮筐砸在院門上。

婦人松開閨女小手，一溜小跑出了房門，搶步上前，一把抓住籮筐邊，急道：“少爺，快放下，快放下！”

籮筐的繩子深深陷入肩頭臃腫的棉襖里，婦人和少年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籮筐卸下。

婦人掏出補丁摞補丁的帕子，將少年臉上的煤灰一點點擦拭干凈：“今天咋了，撿了這么多？”

少年看了眼滿滿的籮筐，臉上泛起自豪的笑容：“鐵蛋和狗剩都沒去，別人沒俺手快——干娘，這么多煤渣，能換幾斤地瓜吧？”

“能，能換好幾斤呢，夠咱們娘仨吃兩三天的。”

婦人臉頰泛起慈祥的笑容，叮囑道：“下回可別再這么干了喔，把腰閃了不值當。”

兩人合力把籮筐抬進里屋，婦人走到灶臺前，“餓壞了吧，來，咱們吃飯。”

婦人盛了三碗地瓜玉米粥，把堆滿地瓜的一碗放到少年面前，“趁熱吃。”

少年拿起筷子，夾起最大的一塊地瓜放到妹妹碗里，還要再夾，婦人連忙攔住：“少爺，你正長個子，要吃多點。小花她小，吃不了多少。”

“干娘——”

少年還要堅持，院門口忽然“嘭”地傳來一聲巨響，婦人臉色驟變，“少爺，快點吃。”

“俺爹回來了？”

小花嚇得一哆嗦，放下碗往媽媽懷里靠。

“不怕。”

婦人摸摸女兒的小腦袋，站起身，把前額的頭發往后一捋，大步走到屋外，將門板帶上，雙臂環抱，擋在門口。

一個醉漢敞著懷，右手拎著個酒瓶，迎面撞向婦人，嘴里嘟囔著：“王，王二妮，青天白日的把門關起來想做啥？噢，是想偷吃……”

王二妮用力將他推到一旁，怒道：“范忠，你一天到晚在外頭鬼混，一分錢不掙，還有臉回來搶俺們的吃食？你算什么男人？”

“婦道人家，你懂，懂個屁，俺那是交，交，交朋友，做買賣。”

“做買賣！？好，”王二妮把手伸到范忠面前，“錢呢？”

范忠盯著王二妮的手掌，眼珠連轉幾轉，臉上陰晴不定，忽地拍了下腦袋，“娘的，想起來了……俺今個回來，是給少爺找了個好營生。”

王二妮冷笑道：“什么營生？”

范忠壓低聲音，煞有介事地說道：“給洋人做工。”

王二妮一愣，范忠趁機擠進屋，笑嘻嘻地說道：“在外國工廠里頭干活，管吃管住包衣服，天天牛肉面包，一個月還給20塊大洋——”

“外國咋這么稀罕咱中國人？俺不信！”

范忠輕蔑搖頭：“你知道個啥？洋人地界鬧內訌，打了幾年仗，死的人成千上萬，年輕力壯的全都給拉去當兵了，工廠、礦上、田里都沒人干活了。咱們國家人多，就過來雇點用用。”

魏庭軒抬起頭，望著王二妮：“干娘，確實有這事。歐洲國家分兩邊，打了有兩三年了，聽說當兵的死了上百萬，還沒分出勝負。”

范忠有些得意：“聽見沒？”

王二妮想了想，連連搖頭，“漂洋過海，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對得起老爺太太？不行，俺不答應。”

范忠怒道：“難不成全都等著餓死嗎？”

“干娘，俺愿意去——出去好歹能拼條活路。”

“還是讀書人明事理。”范忠松了口氣，勸道：“洋人很大方的，除了給工錢，還提前給安家費的，有了安家費，這個冬天好歹能熬過去。”

王二妮冷哼一聲：“洋人這么好，你怎么不去？”

范忠甩了甩軟綿綿的左胳膊，“俺倒是想去，可人家不要廢物啊。”

“范忠，洋人招工的事，你是從哪聽來的？主事的是誰個？”

范忠媳婦口氣有點松動，急道：“還記得周靜齋嗎？以前同老爺一起做生意的那個，他如今替洋人招工，俺昨個遇上他了。”

“媳婦你想啊，洋人機器多厲害，少爺出去干幾年，學個手藝回來，那青島、濟南工廠里還不搶著要？到時候買房置地，再娶上房媳婦，咱倆也算對得起老爺太太了。”

魏庭軒看著王二妮，“干娘，靜齋先生人品沒得說，他肯出面操辦，應該錯不了。”

王二妮略微想了想，再次搖頭：“不對，洋人做事最是仔細，雇工自然是要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少爺才17，身板也不夠硬實，人家愿意要？再說，真的蒙混過關，去了還不得累死！不行，不行！俺不答應。”

范忠急得直跺腳，“傻婆娘，洋人來中國辦事，不還是得讓俺中國人幫忙操持？周先生知道咱們不易，又念著同老爺的交情，想拉少爺一把，有他操辦，擔心個啥？”

“俺都打問清楚了，合同是同洋人直接簽，官府作保，還能錯的了！？俺范忠人品再差，也不會把少爺往火坑里推吧？”

王二妮看看丈夫，又望了望魏庭軒，見后者點頭，態度終于緩和下來。

“這就對了嘛！”范忠大腿一拍，“事不宜遲，俺這就帶少爺去找周先生，先把位置給占下來。”

“這么急？好歹讓俺給少爺拾掇拾掇，這樣去見周先生，不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的？”

范忠嘆道：“周先生家也遭了難，光景比咱們好不到哪去，要不然，憑他跟老爺的交情，怎會這么多年都沒來瞅瞅？”

王二妮沒理范忠，讓魏庭軒坐下，自己穿針走線，把衣服上的破洞全都補上，又找了一個干凈點的帕子沾水拾掇了老半天，直到自己滿意了，這才放行。

范忠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快點快點，去晚了，周先生把人招滿了，可就白忙活了。”

走出籬笆院，范忠急不可耐邁步前行，魏庭軒回身朝著送到院門外的干娘和小花擺擺手，這才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