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之后，魏庭軒、馮文才和袁誠三人排成小隊，返回營地，快到營門口的時候，恰好遇上干力氣活的工友也在往回走。

加萊的冬天潮濕、多風雪，從FF特遣隊抵達的第一天到現在，天天都在下雪，可溫度又不夠低，雪一邊下一邊融，再加上軍車往來碾壓和數不清的軍靴踐踏，滿地是泥巴，處處有水坑，勞工們在外面干了一條活，個個都成了泥猴子，筋疲力盡，無精打采。

匯入大部隊，馮文才快步走到陳小魯邊上搭話，“班長好。”

陳小魯冷哼一聲，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娘的，好個屁！”

馮文才不明所以，腳步下意識地放慢了，看著陳小魯的背影漸行漸遠。

魏庭軒找到高虎，和他并肩前行，看著陳小魯垂頭喪氣的樣子，低聲問道：“高大哥，他這是咋了？”

高虎疲憊的臉上泛起譏誚的笑容，“運氣到頭了，開始走霉運了唄——吃完飯咱們慢慢聊。”

回到營房，吃過晚餐，魏庭軒和高虎來到于三黑的鋪位邊，想避開陳小魯，不過，后者的長吁短嘆聲音很大，還是不時傳過來，“娘的，這干的全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飯啊！”

“唉，悔不當初啊，老子一世英明，咋就上了洋鬼子的賊船呢！”

……

于三黑和高虎相視一笑，然后笑嘻嘻地看著魏庭軒，“看看你這衣服，除了一點油污，啥都沒有，這架勢，活重不了啊！”

魏庭軒點點頭，朝陳小魯那邊一努嘴，“出啥事了？”

高虎望著躺在鋪位上怨天尤人的陳小魯，語帶輕蔑：“俺們運輸隊，搬運槍子、炮彈、糧食，那全都是實打實的力氣活，他那個身板哪里頂得住？好在有牛保國替他頂著，可下午干活的時候出了大事，牛保國的腳給軋斷了——”

魏庭軒聽了一驚，“怎會這樣？”

于三黑呵呵笑出聲來，“炮車掉進泥坑，英國人指揮大家伙往輪子底下墊木頭，前面騾子拉，后面人推，要慢慢弄。可那個憨熊，覺得自個有楚霸王的力氣，直接跳到坑里去抬輪子，結果輪子一歪……”

于三黑的聲音有點大，讓陳小魯給聽到了，馬上不干了，“你才是憨熊，你全家都是憨熊！俺家保國一心干活，有啥不對的？哼，明明就是那個屁中尉瞎指揮弄出來的禍事，娘的，惹不起英國佬，屎盆子往俺爺們頭上扣。”

出乎魏庭軒的預料，挨了罵的于三黑并沒發火，而是笑嘻嘻地回敬：“你外甥往坑里跳，人家中尉急成啥樣？一個勁的喊，讓他別亂來。”

“呦呦呦，看把你能的——那會翻譯不在邊上，鬼知道洋鬼子叫喚個啥？好像你聽得懂一樣。”

“娘的，還要聽懂嗎？”于三黑雙眼一瞪，“英國人眼珠子都他娘的要瞪出來了，不是讓你停下，還能是啥？你問問大家伙，除了你那個憨熊外甥，哪個看不出來？”

陳小魯見工友紛紛點頭，一肚子火沒地方發，竟然把矛頭轉向牛保國了，“混小子，該！早讓他好好讀書，就是不聽。又蠢又不聽話，該！”

外甥受傷，心里自然難受，于三黑不想再刺激他，嘆口氣，看著魏庭軒，“少爺，來，給俺們說說，你那個，那個啥技術工種的活計怎么干的。”

“俺正想同你們說這個事呢。”

魏庭軒從兜里掏出一張彩色印刷紙，彩紙中央印著一支步槍的分解圖，四周用箭頭和英文標注出每個部件的名稱，而每個英文標注的邊上，還有用鉛筆寫的漢字。

“維修連修的大部分是步槍，活不累，也不算很難。”

魏庭軒表情嚴肅地看著兩位大哥，“俺師傅叫希爾，他是連長，人看起來挺和善的，今天下班的時候給了這張紙，讓俺有空學學。”

高虎看著魏庭軒，“你的意思是讓俺倆一起學？”

魏庭軒點點頭，“俺去找了詹先生，讓他給翻譯成俺們中國字了，學起來容易些。”

魏庭軒壓低聲音，“維修連很缺人，這上面幾個零件能認出來，再念出它們的英文名字，就算通過考試了。”

“好兄弟，夠意思。”于三黑用力點頭，雙手把彩紙捧到面前，“活少錢多，誰不去誰傻，俺現在就來學。”

魏庭軒連忙指著字母最少的一個零件念了一遍，讓于三黑重復。

于三黑瞇縫著眼睛盯著那個英文單詞瞅了一會，嘴巴張了好幾次，可最終還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末了，掄起巴掌抽了自己一下，氣恨恨地說道：“娘的，俺不行——這些個彎彎曲曲的外國字，跟道士畫的符咒一樣，看著、看著人就暈了。”

高虎忍不住嘲笑道：“你連中國字都不認識，自然看外國字像鬼畫符。”

于三黑反唇相譏：“說得好像你識字一樣，哼，你找魏少爺幫忙寫信，俺可是看見了滴。”

“俺認得字，只是不會寫而已。”高虎略微有些得意，“沒想到吧？”

于三黑把彩紙往高虎面前一甩，“瞧你能的，來來來，讀出來給俺聽聽。”

高虎拿起彩紙，看也不看就遞還給魏庭軒，“小魏，你自個好好學吧。咱們山東這幾年一直不太平，估計三年五載也變不了，你會修槍炮，回去肯定是香餑餑，都搶著要，工錢那還不是隨便開。”

“高大哥，你，你也不想學啊？”

于三黑學不了，高虎不想學，魏庭軒不禁有些失落。

高虎忙道：“俺和三黑一樣，打小沒讀過書，如今這把年紀再來學，晚嘍！嘿嘿，不過呢，俺今天上工，偷偷瞄了幾眼，看英國司機是怎么發動、怎么開汽車的，俺覺得挺容易的，后面找機會學會這個，回國了在洋行、政府、軍隊，找個開車的差事，肯定掙錢不少，還有面子。”

于三黑搖搖頭又點點頭，“你小子心眼真夠活泛的。唉，俺就是個苦力的命，認了。”

魏庭軒安慰道：“三哥你是要做大事的——”

高虎笑道：“可不是嘛。咱們今后幾年天天跟這英國兵待在一塊，少不得看他們操練、排兵布陣，說不定還能見著兩軍對壘，就咱們這見識，將來回去，肯定比一般的軍官厲害。”

于三黑斜瞟了高虎一眼，“你一會要學開車，一會學人家排兵布陣，嘿嘿，真想干大事的怕是你吧。”

“平頭百姓，無權無勢，能干出個屁的大事哦。”高虎神色黯淡下來，嘆道：“俺們背井離鄉到這，心里頭總得有個念想吧，不然，怎么熬得住？”

說到這，三人的目光同時匯聚到陳小魯那邊，后者正在嘟囔著：“累啊，真的累，娘的，要是能來口大煙解解乏多好。”

高虎見魏庭軒臉上有些不忍，交換了下眼色，提醒道：“小魏，把東西收起來，自個慢慢學，不要給別人知道。”

于三黑用力點頭，附和道：“老高說得不錯，好心未必有好報。”

魏庭軒“嗯”了聲，把彩紙踹進兜，“等俺那邊混熟了，再看看有沒有旁的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