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鐵銹斑駁、表面粗糙不堪的巨型貨輪緩緩靠向劉公島碼頭，殼體中央，剝落的油漆依稀分辨出船名：“Empress of Russia”（俄羅斯皇后）。

一聲嘹亮、悠長的汽笛聲擊碎了營地的寧靜，輪船黑黝黝的影子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仿佛隨時會倒在人們的頭上，鬧哄哄的人群安靜下來，千百雙眼睛全都匯聚了過去。

惠仁公司的招工總部雖然設在青島，但招聘過來的勞工絕大多數都是外地人，有的人甚至是第一次走出大山，別說輪船，連汽船和木船都沒見過幾條，乍一看到這種重逾萬噸的鋼鐵巨獸，心靈的震撼可想而知。

魏庭軒捧著剛剛領來的生活用品，好奇地打量著巨大的船體，心中促狹地想：這俄國皇后臟兮兮的，看起來不怎么體面啊！

“好大的船！”

沒等魏庭軒回頭，高虎從后面走過來，和他并肩而立，“魏少爺，出洋了，你跟著俺，保證不讓你給人欺負。”

魏庭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忙用力點頭，“高大哥，叫俺小魏、庭軒都行了，再說，俺家窮得叮當響，算啥‘少爺’。”

高虎看著魏庭軒懷里亂七八糟的物件，苦笑搖頭，“你這樣拿，登船的時候就麻煩了。來，把東西擱地上，俺給你拾掇拾掇。”

“不用——”

“讓你放下就放下。”

見高虎有點生氣，魏庭軒雖然不明就里，還是乖乖把領來的東西一股腦放在腳下。

高虎蹲下去，兩只大手異常靈活地搗鼓來、搗鼓去，沒一會，一個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行軍包出現在魏庭軒眼前。

“高大哥，你當過兵？”

“俺在天津衛當過好幾年兵，還是個排長呢。”

自豪的神情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難以言說的落寞：“唉，如今和你一樣，是個苦力。”

高虎看了眼魏庭軒，嘆口氣，“你倒是簡單：落魄的富家少爺。想來，應該也有故事吧。”

魏庭軒點點頭，“俺家遭了大難，如今快活不下去了。”

高虎“嗯”了聲，沒有繼續往下問，而是朝遠處努了努下巴，“你們很熟嗎？”

魏庭軒順著高虎的目光望過去，恰好迎上于三黑戲謔的眼神，后者嘴里叼著根枯草，雙臂環抱，斜靠在一根旗桿上，正和他的幾個兄弟一起看輪船。

魏庭軒朝著于三黑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嘴里輕聲回道：“一起入營體檢的，說不上熟。”

高虎瞟了眼魏庭軒，又看了看遠處的于三黑，“這伙人不簡單，你是個安分守己的，最好離他們遠點。”

魏庭軒沒正面回應，而是反問道：“高大哥，你知道他們的底細？”

高虎搖搖頭，表情顯得有些嚴肅：“從做派看，絕對不是苦力出身的，肯定是見過大場面的，俺估摸，要么是被通緝的土匪、殺人犯，要么是臨陣脫逃的軍人……”

聽到“土匪”兩字，魏庭軒忙問：“像土匪多些，還是兵？”

“分不清。”高虎繼續偷眼打量于三黑，搖頭苦笑道：“俺們山東地面上，兵匪不分好些年嘍。”

“兵匪不分？”

高虎回過頭看著魏庭軒，“從鬧義和團到前清完蛋，再到這會兒，俺們山東地面太平過幾天？官府收不上多少糧、賦，自然養不了多少兵，那些個雜牌部隊，軍餉不夠，怎么辦？無非是白天當兵，晚上出去扮土匪搶錢。”

“反過來呢，有的土匪，被官府給招了安，變成了官軍，可一個不對付，又上山當土匪，反反復復，一會兵一會匪。你說他是土匪吧，經常穿軍裝，說他是正規軍吧，走到哪渾身都帶著一股匪氣。”

“俺看于三黑他們不像當兵的。”魏庭軒試探著說出自己的看法，“沒準是招安的土匪。”

高虎察覺魏庭軒神情有異，想了想，“但凡惹了禍的盜匪，都盡量避免出頭露面，戰場的逃兵、叛徒，一個道理，可這伙人好像無所顧忌，真搞不懂。”

魏庭軒見高虎完全沒有頭緒，不想讓他起疑心，連忙把話題岔開，“高大哥，陳小魯怎么回事？看著有點陰。”

高虎輕蔑一笑：“土包子、村霸唄。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慣了，到外面還是一個做派，哼，早晚得吃大虧。”

高虎摸了下臉上的傷疤，冷道：“在這勞工營，他有工頭撐腰，等到了外頭……哼！”

確認陳小魯與土匪沒瓜葛，魏庭軒目的已經達到了，“高大哥，既然他是土鱉，咱不跟他計較了。再說，異國他鄉，少不得要互相照應的。”

高虎陰陰一笑，“出來混嘛，總是要還的。俺不找他，他也會來找俺滴，嘿嘿。”

魏庭軒想了想，輕笑點頭，“不錯，俺看他的做派，八成還會接著找茬的。”

兩人正聊著，頭頂上響起擴音器的“吱吱聲”，過了幾秒鐘后，流利的中文通知響起：“工友們請注意，工友們請注意：今天下午兩點整，開始登船前的身份驗證，請工友們在各自班長的督導下，按順序完成。請注意：身份驗證由中國海關官員負責，只有身份驗證通過的工友才允許登船。請注意：身份驗證由中國海關官員負責，只有身份驗證通過的勞工才允許登船。”

魏庭軒和高虎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遠處的于三黑，恰好再次碰上后者望過來，不過，臉上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勢。

登船體檢嚴格的異乎尋常，不過這次檢查的重點和入營一樣，不在體格，而在傳染病。

英國醫生戴著手套，翻起每個勞工的眼皮，用手電筒照著，反復察看，確認沒有問題才允許通過，再到下一關，接受中國海關官員的身份核查，而那些被判斷有傳染病的勞工，直接領了盤纏，送到碼頭，乘船經青島返鄉。

不過，由于入營體檢已經非常嚴格細致，最終只有寥寥幾個人被發現問題。

魏庭軒順利通過體檢和身份驗證，領了登船前的最后一筆津貼5塊大洋，剛剛揣進腰里，準備去匯給干娘，可沒走出多遠，于三黑帶著兩個人迎面攔住去路，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魏少爺，別怕，俺就是想問你幾句話。”

于三黑強壯有力的胳膊硬摟住魏庭軒，邊往墻角帶，邊用戲謔的口吻說道：“魏少爺，對不住，俺們幾個長得有點嚇人……”

“俺們本來就不是好人。”

“確實——”于三黑話才出口，連忙改口，“滾一邊去！不對，不對，別聽他們瞎說，俺們兄弟幾個都是正緊八百的好人，良民，要不，咋會出洋當苦力？”

說罷，于三黑扭頭喝道：“給俺滾一邊曬太陽去。”

魏庭軒感覺于三黑應該對自己沒什么惡意，非常淡定地跟著他來到一個沒人的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