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目光匯聚過來,魏庭軒頓時感覺熱血上涌,呼吸急促,不知道什么時候攥緊的手心全是汗。
“沒……沒……,噢,看過,當然看過。”
魏庭軒突如其來的問題把“眼鏡”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不敢承認沒看過,眼珠一轉,“不過,合同是用來誆騙俺們中國人的,條款再好也不算數。”
一名勞工當即附和:“是啊,到了人家地界,還不是聽憑擺布?”
另外一名反問道:“兩邊的官府總不能都不理吧?”
見對方心虛,魏廷軒膽氣頓時壯了幾分,“你說法郎不值錢,一個銅板換一個,那俺按兩個銅板換一個法郎,同你換一個大洋的,咋樣?”
“眼鏡”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我,我沒有法郎。對,沒有法郎。”
“眼鏡”抹了下額頭的冷汗,眼珠亂轉,有些慌亂。
魏庭軒想了想,追問道:“俺們都是給英國人打工的,工錢是按英鎊算,發到手是現大洋,你說現大洋值不值錢?安家費是20塊光洋,先給5塊,檢查身體沒毛病,簽了合同再把剩下的15塊給家屬。”
魏庭軒明白,自己要說服的是工友,于是扭頭看著大伙:“這5塊光洋的真金白銀,咱們可都是到手了,對吧?”
這些人先是一愣,接著紛紛點頭。
魏庭軒一番話壓住了“眼鏡”,讓李俊冷靜下來,悄悄往四周張望。
“入了營還要等船,那15塊光洋的安家費要是不給,咱們拍拍屁股回家,白吃白住逛了趟青島,還賺了5塊光洋,是吃虧還是占了便宜?”
工友們恍然大悟,不住點頭,附和道:“可不,還在俺中國地界,山東地面,不給錢,想走便走,他能把俺們咋滴?”
“不錯——是他們有錯在先,去官府理論,俺們也占理。”
“眼鏡”一看形勢不對,食指挨個點著周圍的勞工,冷笑道:“你們這幫傻瓜,那威海衛的勞工營,修得同鐵桶一般,進去容易出來難,哼,到了那時,還由得了你們這些泥腿子?繩捆索綁,棍棒伺候,再餓你幾天飯,哪個不老老實實上船。”
“你說的是綁票,還是招工?”魏庭軒淡定反問:“在俺中國招工,都是官府同意的,怎會任由外國人欺負俺們中國人?”
勞工被“眼鏡”鄙夷成是泥腿子和傻瓜,讓他們有些惱火,下意識地往魏廷軒這邊靠,對前者則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懷疑。
“官府?哈哈,官府早被洋鬼子收買了!”
“眼鏡”被逼無奈,不得不一個謊言接一個謊言往下編,清冷的晨風都沒能阻擋住冷汗直冒。
李俊火冒三丈,怒道:“你有什么證據?是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你說得跟真的一樣,那等下你同大家伙一起到劉公島,親眼看看勞工營到底什么樣子。”
“來回旅費仁記全包了,俺自掏腰包,再額外給你兩塊大洋,敢不敢去?”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李俊一較真,“眼鏡”開始有點心虛了,囁嚅道:“俺有事……”
“眼鏡”的同伴聽了,也全都在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似乎是動靜太大,擔心驚動警察。
如今的青島是日本人的租借地,日本憲兵和警察心狠手辣,落到他們手里可沒好果子吃。
“眼鏡”思前想后,憋出一句:“哼,說得倒好聽,誰不知道那是英國租界,官府管不著的。”
李俊不氣反笑:“你擔心回不來?這個容易,你跟我走,你這些手下,全都到洋行等著,吃住洋行包了,兩天之內我沒把你送回來,你們報警還是砸洋行都行。”
“眼鏡”訕笑幾聲,悄悄朝同伙使了個眼色,這些人連忙把手里的印刷品往勞工們的手里遞、兜里塞。
“大家都是山東老鄉,往大了說是中國同胞,自然不想讓你們往火坑里跳。”
“眼鏡”邊后退邊搖頭作惋惜狀:“俗話說,佛度有緣人,俺們好心提醒,信不信由你們。”
李俊見對方突然打退堂鼓,感到有點疑惑,魏庭軒上前碰了碰他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往人群后面看——不遠處,兩名牽著狼狗巡邏的日本警察正在疾步趕來。
警察跑的快,“眼鏡”這幫人跑的更快,沒發完的招貼全都扔地上了,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仁記洋行是英國企業,英國和日本是盟友,又可能牽涉到共同的敵國德國,李俊把情況一說,兩名警察連連點頭,表示會立即著手調查攔截者的來路和去向。
普通人的心目中,勝利代表了正確,失敗意味著錯誤,這伙人一跑,勞工們的動搖情緒消失了。
李俊用力拍了拍魏庭軒的肩膀,悄聲道:“多謝多謝!小兄弟,怎么稱呼啊?唉,多虧了你,不然,真的讓這幫混混把好事給攪黃了!”
“小姓魏,魏庭軒。”魏庭軒忙道:“這也是俺自己的事,真要讓他們給攪黃了,俺可就掙不上錢了。”
李俊點點頭,“可不是這個理嘛!”
方才的這場鬧劇讓李俊心有余悸,連忙整理好隊伍,依舊在前面當領隊,迎著徐徐海風,一路疾行趕到碼頭,草草用過早餐,急不可耐地催促眾人登上劉公島派來接人的客輪。
海上顛簸了幾個鐘頭,有幾個工友已經出現少許的暈船癥狀,故而當劉公島碼頭出現在視野中之時,船頭爆發出一陣歡呼。
再次踏上了堅實的土地,勞工們大多面露喜色,表情輕松,感覺心里踏實了許多,不過,也有人聯想到將來那聽說可能要走上兩三個月的漫長海路,忐忑起來。
整個隊伍里,年齡最小的魏庭軒反倒最淡定,因為他無路可退,必須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