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邊上寒氣頗有些逼人的氣勢，半空中陰云密布，可最后落下來的竟然還是雨。

早飯后，鴻文教堂代為招聘的23名勞工，在仁記公司一位名叫李俊的職員引領下，頂著細密的冬雨，步行前往周村火車站，魏庭軒走在隊伍的最后面，經過三岔路口的時候，不停地向著范家集的方向張望，直到黑黝黝的村落完全消失在雨霧之中。

次日黎明時分，“嗚嗚、哐當、轟隆隆……”

青島火車站的大鐘發出“當，當”的巨響，把酣睡中的勞工們喚醒，紛紛透過車窗，打量著外面截然不同的新奇世界。

“拿好包袱和車票，排好隊，跟著我。”

停車伊始，魏庭軒就感覺李俊有些緊張，他一邊在最前面開路，一邊不時朝著隊伍的最后面張望，嘴里還不時高聲提醒。

一行人順著人流走走停停，花了十幾分鐘，終于一個不少過了檢票口，來到火車站的大門外，空曠冷清的廣場上。

“來了，來了，他們出來了。”

一行人還沒站穩腳跟，突然迎面沖過來十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攔住勞工們的去路。

這伙人有的手里揮舞著寫著標語的小旗子，有的兩人一組拉著橫幅，有的胳肢窩里夾著厚厚的招貼。

“同胞們，老鄉們，你們是去歐洲當苦力的吧？你們上當了！”

領頭的是個戴著近視眼鏡的高瘦年輕人，梳著中分的油頭，一身黑布長衫——打扮很像學生，但氣質和年齡又相去甚遠。

“眼鏡”張開雙臂，短暫的醞釀之后，露出一副激憤的神情，用膠東話高喊道：“鄉親們啊，英國法國是火坑，千萬不能往里面跳啊！”

“歐洲戰禍綿延至今三年有余，英法兩國兵士死亡殆盡，亟需補充，說是請大家去做工，實際呢肯定是要你們上戰場去擋槍子吃炮彈的。”

“讓開，你們這些無賴。”

李俊奮力推開攔在面前的“學生”，可這些人手挽著手，連成一堵人墻，寸步不讓。

最前面的幾個勞工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臉上看到少許的疑惑，壯碩的身軀不約而同慢了下來，后面的人隨即放慢腳步，整個隊伍在人墻面前停了下來。

這伙人趁機將勞工們圍在中間，“眼鏡”奮力揮舞手臂，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老鄉們，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他們要是真的舍得花大價錢，印度、安南還有非洲，有的是人，路又近，擠破頭都要去，用得著舍近求遠，來咱們中國招人？你們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理？甜言蜜語，高薪利誘，等到了那邊，恐怕要受盡人間之苦，死作戰場之鬼，永無歸骨之時。”

印度、安南、非洲……盡是些陌生的名字，可學生們是中國人，沒理由騙自己同胞吧？

“眼鏡”的這番話有著打動人心的魔力，再加上勞工對陌生而又遙遠國度的本能恐懼，下意識地聚攏過去。

魏庭軒走在最后面，他聽了這番說辭，下意識抬頭望了望李俊，卻發現這位老兄有些手足無措，不斷朝遠處張望，似乎想找什么人過來幫忙。

魏廷軒不明就里，于是挪動腳步，走到同伴們的后側，凝神打量慷慨激昂的“眼鏡”。

“鄉親們，你們知道嗎？官府、薦頭、仁記公司，都在騙你們！”

“法國佬那邊，干一天給一個法郎的工錢，一個月三十法郎，可要是換成俺們中國錢，才三十個銅板而已——在青島，隨便給大戶人家洗幾件衣服都比這掙的多。”

“要是運氣不好，跟著英國人干，可就更慘嘍。英國人管苦力，那是出了名的狠毒啊，真的是抬手就打張口就罵，稍有違逆就關黑屋子，動不動軍法處置，要槍斃的。你們要是不信，隨便找個威海衛的老鄉打問、打問。”

“你們還不知道吧，去英國的苦力，只要簽字畫押了，全都送劉公島苦力營里頭關著，60個人擠一間房，睡覺翻個身都難。外邊有洋兵拿槍看守，只要聽到里邊吵鬧，不問青紅皂白，開槍便打。前面過去的苦力，都被打死了好幾個了，唉，天可憐見，連尸骨都回要不來了，注定變成孤魂野鬼，不知道何時才能投胎。”

站在“眼鏡”身前，距離最近的一個勞工猛地扯下頭頂的氈帽，低吼道：“日你媽，俺上當了！”

他旁邊的兩個勞工半信半疑，囁嚅道：“不會吧，這，這白紙黑字的，你說是不是，都寫著條款呢。再說，要騙咱中國人，官府咋能同意它來弄這個？”

“官府，你相信官府？”

“眼鏡”鼻孔里發出輕蔑的嗤笑，“老鄉，俺們這樣的窮苦人，沒房子沒地的，納不了捐繳不了糧，是官府的累贅，巴不得把俺們全都送給洋人，去換洋槍洋炮，大米白面。”

部分勞工們被說的心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全都打起鼓來。

“眼鏡”心中竊喜，正準備趁熱打鐵，把面前的勞工全都嚇跑，冷不防被人一把薅住衣領。

李俊身形敦實，力氣很大，“眼鏡”掰了幾下都沒能把他的手掰開，氣急敗壞地叱罵道：“快松手，松手！”

“哼，嫩們這些小混混，一準是拿了德國人的錢，來壞俺們公司的好事，給俺滾的遠遠的……”

扯下帽子的勞工上前抓住職員的手，冷道：“先生，有話好好說，別動粗啊！”

“對對對，別動粗。”

“讓人家把話說完啊！”

……

勞工七嘴八舌，話里話外透著對仁記和招工的不信任。

“眼鏡”趁機掙脫開，拉拉平衣服的皺褶，后退半步，“大家伙看看，若不是騙局被拆穿了，怎會惱羞成怒，大伙眼睛雪亮，是不是這個理？”

“你，你這個無賴。”

職員身強體壯，可卻嘴笨舌拙，翻來覆去只會罵人，“眼鏡”見狀暗自得意，一邊繞著圈游走，一邊口若懸河，繼續煽動，再加上他的同伙在邊上喝彩幫腔，勞工們面面相覷，原本不信的都信了。

魏庭軒知道“眼鏡”這伙人有問題，心里著急，要是工友全都跑了，自己一個人恐怕也入不了營，咬咬牙，趁亂走出人群，攔住“眼鏡”，壯起膽子，扯著嗓子喊了句：“這位先生，你，你看過招工合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