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俄羅斯皇后號”停靠在溫哥華島,正式進入了加拿大領土,然而,對于勞工團來說,整個加拿大的旅程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噩夢和煎熬。
上岸伊始,密密麻麻荷槍實彈的加拿大軍警便將勞工登陸區域圍得水泄不通,完全隔絕了與當地人發生聯系的可能性,接著用最快的速度將勞工們送上窗戶已經全都用木條釘死的客車,運到檢疫隔離區。
在嚴密設防的檢疫區待了半個月,再用同樣的方式把勞工送到火車站,而在接下來橫穿北美大陸的十天里,勞工們被禁止下車,吃喝拉撒全都在車上解決,甚至連下車散步透透氣都不允許。
等到勞工們在大西洋沿岸的港口圣約翰下了火車,加拿大政府沒有給一點停留的時間,便被驅趕著登上輪船“馬尼托巴號”。
對于初次走出國門的勞工,加拿大是他們接觸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異國”,可全部的印象不過是兩個陰冷潮濕的港口,一個個冷清的火車站,遠處的荒原和群山,還有那些滿臉輕蔑和厭惡的軍警。
“馬尼托巴號”在軍艦護送下,有驚無險橫渡大西洋,進入地中海,在1918年1月10日下午,抵達了最終目的地法國馬賽港,此時,距離從青島港出發,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月。
靠近法國水域,巡邏的軍艦明顯增多,德國潛艇的威脅迅速降低,勞工們被允許上到甲板。
魏庭軒和高虎、于三黑一起,站在船舷邊,正在眺望迎面而來的陌生世界,耳畔隱隱約約聽到熟悉的鑼鼓聲,連忙遠足目力,循聲望去,看到許多人影聚集在碼頭上,這些人的手里和頭頂上還有些花花綠綠的旗幟和橫幅。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碼頭上的人群逐漸清晰起來。
“咦,好像是俺們中國字。”魏庭軒眼力好,輕聲念道:“巴黎留法學生會熱烈歡迎華工團平安抵達、中華民國駐巴黎大使館熱烈歡迎華工團……是俺們中國人,他們是來歡迎俺們的。”
于三黑摸了下后腦勺,“中國人?”
魏庭軒解釋道:“留學生就是俺們中國送來讀書學習的學生,大使館是俺們國家官府派到法國的代表。”
于三黑和高虎恍然大悟,連連點頭,俯瞰著下面喧鬧的人群,臉上浮現出發自內心的喜悅和自豪。
勞工全都下船之后,在護送團的英國軍官們的指揮下排成整齊的隊伍,走到歡迎的人群面前站定。
鑼鼓停歇,一位姓李的大使館官員發表了簡短的講話,除了對勞工們的辛苦表示慰問和感謝之外,主要提醒大家在以后的工作中要服從管理、努力干活、學習,要存錢,不要賭博、斗毆,給中國人丟臉云云。
講話結束,數十名留學生挨個給勞工發禮物:兩個白面饅頭、一個大蘋果和五顆糖的禮品包,另外再給一本漢語標注過的、專門用來學習簡單英語、法語的小冊子。
14班和15班相鄰而立,兩名留學生走在中間的過道,前面的學生負責分發禮物,后面的提著裝滿禮品包的籃子。
發禮品的是個男學生,身材修長面容清瘦,戴著付近視眼鏡,年齡二十來歲,滿臉的書卷氣,不過神情內斂,當他把禮品包和小冊子遞到于三黑面前時,后者接過禮品包,抬手把小冊子擋了回去:“俺不識字,用不著。”
男學生笑著說:“大哥,正因為不識字,才更要拿著啊!”
顯然,于三黑的反應早在對方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說司空見慣,只見男學生朝左右看了看,稍微提高點音量:“咱們出趟國不容易,除了掙錢之外,要是還能再多學點東西,豈不更好?再說,大家伙在法國替英國人干活,能懂點法語英語,也更方便不是?”
于三黑對此頗不以為然,便老實不客氣地回道:“學個啥?俺中國字都沒弄明白,還什么法語英語,別胡扯八連的。”
魏庭軒見對方一片好心,擔心下不來臺,忙道:“三哥,你先拿著,等啥時候想學了,俺教你。”
“給俺兄弟個面子。”
于三黑不情不愿地接過小冊子,隨手往兜里一揣,解開禮品袋,拿出蘋果咔嚓、咔嚓地啃起來。
留學生微微一笑,走到魏庭軒面前,“小兄弟,你是讀過書的,對吧?”
于三黑聽了嘿嘿發出幾聲冷笑:“俺兄弟識文斷字能寫會算,還懂洋文,哼,說不定比你還厲害。”
“三哥,不敢亂說。”魏庭軒連連擺手,望著留學生,言辭懇切地說道:“俺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在教堂跟牧師學過幾天英語,可只知道26個字母和幾個簡單的單詞,法語一竅不通……”
“太好啦!”留學生上前一步,猛地握住魏庭軒的手,激動地搖晃起來:“華工營里,可就缺你這樣的。”
對方反應這么大,著實出乎魏庭軒的預料之外,不禁有點不知所措,只能保持著禮貌的笑容。
留學生松開魏庭軒的手,后退半步,先抱拳拱手,再伸出右手:“失禮失禮,鄙人吳中駿,敢問您怎么稱呼?”
魏庭軒連忙鞠個躬回禮,這才和對方握手,“小姓魏,魏庭軒。”
“魏先生,是這樣的。”吳中駿輕聲說道:“在你們之前已經來了好幾批華工團了,有的是給英軍干活有的替法軍做事,還有的直接安排到兩國的工廠里,可是因為言語不通,嚴重影響工作效率,偶爾還會鬧出些誤會。”
“大使館和咱們留學生想給大家做個簡單的語言培訓,可使館和學生都在巴黎,華工營地卻分散在各地,遠水解不了近渴……”
“俺們營里配了翻譯的。”
“配備的翻譯人手有限,水平……咳咳,那個他們主要是跟著英國法國的指揮人員跑,哪里有時間教大家?再說,翻譯在營地里也不跟大伙住一起的,所以說,最要緊、最有用的,還是得自個學會嘍。”
魏庭軒想了想,“俺學會了,再教工友?”
“對對對,是這個意思。”吳中駿拿起一本小冊子翻開,“咱們這個小冊子可是法語、文學、翻譯好幾個專業的高材生集思廣益弄出來的,簡單易學,只要有一定的中文基礎,學起來很快的。”
魏庭軒隨口問道:“吳先生,您是學什么的?”
“我在巴黎大學學習法國文學。”
魏庭軒臉上遺憾和失落一閃而過,“那俺試試。”
“還用試試?”于三黑高聲說道:“你那聰明勁,學啥不跟喝涼水一樣?把洋話學好嘍,再娶個洋媳婦,多美!”
“三哥!”
吳中駿笑了笑,“魏先生,那就拜托您了。”
魏庭軒點點頭,把小冊子折好,小心翼翼放進了內衣口袋。
留學生和大使館工作人員已經搞過很多次歡迎儀式,輕車熟路,從講話結束到禮品發放完畢,前后總共只花了一個多鐘頭,結束之后,迅速讓到路旁,向同胞們揮手道別,目視他們逐一登上大客車,駛向馬賽的圣夏勒火車站,不過與加拿大不同,法國客車的玻璃窗沒有被遮擋起來,勞工們終于能夠近距離地欣賞異國他鄉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