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的琉璃瓦在暮春的陽光下泛著冷光。我站在第三排最右側的位置，能感覺到掌心滲出的細汗正慢慢浸透絹帕。父親不過是九品文官，我能站在這里已是天大的造化。

“林氏秋華，年十七——“

太監尖細的嗓音刺入耳膜，我深吸一口氣，緩步上前。膝蓋觸到冰涼的青磚時，我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抬起頭來。“

太后娘娘的聲音比想象中溫和。我微微仰首，視線卻不敢抬高，只盯著她繡著金鳳的裙裾。余光里，一抹明黃色身影端坐在側——那是黎正皇帝，大宋朝的九五之尊。

“家世如何？“太后問道。

“回太后娘娘，家父林仲文，現任禮部司務廳九品筆帖式。“我聲音發顫，卻不敢不答。

太后與皇帝低語幾句，又打量我片刻：“相貌雖不出眾，倒也端莊穩重。皇帝以為如何？“

“母后做主便是。“皇帝的聲音清冷疏離，仿佛在談論今日的天氣而非一個活生生的女子。

“留牌子，賜香囊。“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太監引我退下，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真的入選了。后來才知，太后特意選了幾個家世不高且不狐媚妖艷的女子，為的是制衡前朝那些權臣送進來的女兒們。

一月后，我以正七品御女的身份踏入宮門。宮女羞雨跪在階前迎我，她生得眉清目秀，眼神卻謹慎得近乎瑟縮。

“奴婢羞雨，見過御女主子。“

我伸手虛扶，她竟嚇得往后一縮。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在這深宮里，我已是主子了，哪怕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御女。

長春宮的偏殿成了我的居所。雖不寬敞，卻也精致。羞雨告訴我，明日卯時需去坤寧宮向皇后娘娘請安，這是入宮后的頭等大事。

那夜我輾轉難眠。窗外月色如水，灑在陌生的錦被上。我想起離家時母親含淚的叮囑：“秋華，宮中不比家里，一言一行都需謹慎。“父親則塞給我一包銀子，說是打點之用。如今那銀子還藏在箱底，我卻不知該打點給誰。

卯時未到，羞雨已輕手輕腳地進來伺候。她為我梳了個簡單的發髻，插上御女規制的銀簪，又取出一襲淡青色宮裝。

“主子，初次請安不宜太過張揚。“她小聲提醒。

坤寧宮外已候著不少嬪妃。我站在最末，偷偷打量那些或嬌艷或清麗的女子。忽然人群一陣騷動，只見一頂華美的轎輦緩緩而來。

“李貴妃娘娘到——“

轎簾掀起，先露出一只染著蔻丹的玉手。接著是一張令人屏息的面容——李春萍生得極美，尤其那雙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顧盼間似有鉤子，能將人的魂兒都勾了去。她掃視眾人，目光在我等新人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喲，今年的新妹妹可真不少。“聲音甜膩如蜜，卻讓人脊背發涼。

皇后娘娘端莊威嚴，接受眾人行禮后，目光溫和地掃過我們幾個新人。“諸位妹妹初入宮闈，若有不懂之處，可多向宮中老人請教。“

李貴妃忽然輕笑：“皇后娘娘仁慈。只是這宮里規矩多，新妹妹們若不小心犯了忌諱...“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可就不是請教能解決的了。“

我背后沁出一層冷汗。只見李貴妃轉向一位穿著桃紅色宮裝的女子：“劉才人昨夜侍寢辛苦，今日還能準時來請安，真是難得。“

那劉才人——劉慧德頓時面色煞白，慌忙跪下：“貴妃娘娘明鑒，婢妾不敢怠慢...“

“本宮又沒說什么，你慌什么？“李貴妃把玩著腕上的翡翠鐲子，“不過既然皇上喜歡，本宮自然也會...多多關照。“

皇后輕咳一聲：“好了，今日就到這里。新入宮的妹妹們回去好好休息。“

退出坤寧宮時，我聽見身后有人小聲議論。

“李貴妃越發囂張了，連皇后娘娘的話都敢打斷。“這是趙昭儀趙妍冬的聲音，她在請安時對皇后畢恭畢敬，此刻卻換了副腔調。

“噓，小聲點。誰不知道皇上最近常去她那兒？“顧婕妤顧惟低聲提醒。

“不過是個靠家里權勢上位的...“趙昭儀話未說完，忽然噤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劉才人正低頭快步走過，眼角還帶著淚痕。

回到長春宮，我癱坐在繡墩上，雙腿發軟。羞雨端來熱茶，小聲道：“主子今日表現很好，沒被挑出錯處。“

我苦笑：“站在最末，誰會注意？“想起劉才人含淚的模樣，心里卻涌起一絲莫名的酸澀。同樣是新人，她已得圣寵，而我...

“羞雨，那劉才人...“

羞雨立刻會意：“劉才人父親是五品同知，入宮即為正六品。聽說前日在御花園偶遇皇上，皇上夸她詩作得好...“

我攥緊了茶杯。論詩才，我在閨中也是小有名氣的。若有機會...

“主子，“羞雨忽然壓低聲音，“奴婢聽說，李貴妃最討厭得寵的新人。去年有個寶林，因連著侍寢三日，后來就...就病逝了。“

我手一抖，茶水灑在裙上。羞雨慌忙跪下：“奴婢多嘴，請主子責罰。“

“起來吧。“我深吸一口氣，“以后這些事...多告訴我些。“

窗外日頭漸高，照得宮墻上的琉璃瓦閃閃發亮。這金碧輝煌的牢籠，我終究是進來了。而今日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

羞雨說得對——在這深宮里，知道的越多，活得越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