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蟬鳴穿透碧紗窗欞，我執筆立于案前，墨香氤氳間，一幅《芙蓉錦鯉圖》漸成氣象。羞雨在一旁輕輕研墨，時不時用絹帕拭去我額角的細汗。

“寶林畫得真好。“羞雨望著宣紙上栩栩如生的錦鯉，“這魚兒活靈活現的，仿佛要躍出紙面似的。“

我擱下狼毫，指尖撫過微微隆起的腹部。自那日荷塘風波后，我愈發深居簡出，唯有書畫能稍解心中郁結。窗外石榴花開得正艷，如火如荼，卻襯得這深宮歲月愈發寂寥。

“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我輕嘆一聲，忽聽殿外傳來太監尖細的通報聲：“皇上駕到——“

我與羞雨俱是一驚。自診出喜脈以來，皇上從未踏足我這小小的綴錦軒。羞雨慌忙為我整理衣冠，我則急急將畫作收好，卻已來不及。

明黃色龍紋靴踏入門檻時，我正屈膝行禮，余光瞥見那幅畫被隨意丟在案上，墨跡未干。

“起來吧。“皇上的聲音如金玉相擊，清冷疏離。我緩緩抬頭，只見他負手而立，眉目如畫卻透著幾分不耐。十二旒玉藻冠下，那雙厲眼淡淡掃過我的畫作，唇角勾起一抹譏誚：“小家碧玉，果然作不得大畫。“

我心頭一刺，卻仍溫婉應道：“妾身愚鈍，讓陛下見笑了。“

皇上踱至窗前，明黃龍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隨手撥弄著案上鎮紙，語氣淡漠：“太后惦記皇嗣，命朕來看看。太醫怎么說？“

“回陛下，太醫說胎象平穩，只是...“我話音未落，殿外又傳來通報：“太后娘娘駕到——“

皇上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轉身時已換上恭謹神色。我心中了然，忙領著宮人跪迎。

太后扶著安姑姑的手緩步而入，滿頭銀絲綰成端莊的圓髻，只簪一支九鳳銜珠金步搖，通身氣度不怒自威。

“都起來吧。“太后目光慈愛地落在我身上，“哀家路過御花園，想著順道來看看林寶林。皇帝也在？倒是巧了。“

皇上拱手道：“兒臣奉母后之命，特來探望。“

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皇上一眼，轉而對我道：“哀家聽聞前日御花園的事，你受驚了。那劉氏膽大包天，竟敢謀害皇嗣，皇帝處置得還算妥當。“

我偷眼瞧見皇上神色微僵，忙道：“托太后洪福，妾身與皇兒無恙。只是...“我猶豫片刻，還是輕聲道，“妾身總覺得此事蹊蹺。劉選侍與妾身素無仇怨，何以突然發難？且那日李貴妃神色有異...“

太后眼中精光一閃，安姑姑立刻會意，帶著宮人們退至殿外。皇上神色復雜地看了我一眼，終是沒說什么。

“哀家也疑心此事。“太后在紫檀圈椅上坐下，腕間翡翠鐲子碰出一聲清響，“后宮近來風波不斷，是該好好整頓了。“

皇上勉強笑道：“母后過慮了。劉氏一時糊涂，已受懲處。林寶林如今平安，便是萬幸。“

我乖覺地走到皇上身后，纖指輕按他緊繃的肩頸：“陛下日夜操勞，龍體要緊。“指尖觸及那華貴龍袍下的僵硬肌肉，我心中暗嘆——這九五之尊，竟也活得如此不自在。

太后啜了口茶，忽然道：“林寶林這手法倒是嫻熟。“

“家父常有肩頸酸痛，妾身自幼習得些推拿之術。“我柔聲應答，手上力道恰到好處。

皇上肩背漸漸放松，語氣也緩和幾分：“母后今日氣色甚好，可是服了新進的阿膠？“

太后正要答話，忽聽殿外一陣騷動。安姑姑匆匆進來稟報：“李貴妃身邊的翠縷姑娘送來安胎藥，說是貴妃娘娘特意為林寶林準備的。“

我手上動作一頓。皇上眉頭微蹙：“讓她進來。“

翠縷捧著描金漆盤盈盈下拜，盤中青瓷碗冒著裊裊熱氣。我盯著那碗所謂的“安胎藥“，忽覺脊背發寒。

“貴妃娘娘惦記林寶林身子，特意命御藥房熬了上好的安胎湯藥。“翠縷聲音甜膩，“還請寶林趁熱服用。“

太后不動聲色地看了安姑姑一眼。安姑姑會意，上前接過藥碗，假意要遞給我，卻在靠近時忽然停住，鼻翼微動。

“這藥...“安姑姑眉頭緊鎖，忽然厲聲道，“不對！“

殿內霎時一靜。皇上猛地站起：“怎么回事？“

安姑姑將藥碗高舉過頭：“回皇上、太后，這藥中摻了紅花與麝香！奴婢雖不通醫術，但在宮中四十余年，這些味道絕不會認錯！“

我手中絹帕落地，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去。紅花、麝香——皆是孕婦大忌！

太后拍案而起，案上茶盞震得叮當作響：“好個李貴妃！哀家還未尋她問罪，她倒親自下手為害皇嗣！“

翠縷面如土色，撲通跪地：“太后明鑒！這藥...這藥確實是貴妃娘娘命奴婢送來的，但...但絕無問題啊！“

“還敢狡辯！“太后鳳目含威，“安蓉，去傳李貴妃即刻來見哀家！皇帝，這事你怎么看？“

皇上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方道：“母后息怒。或許...或許是御藥房出了差錯...“

“皇帝！“太后聲音陡然拔高，“你還要護著她到幾時？劉氏謀害林寶林，她李貴妃脫得了干系？如今又明目張膽送來墮胎藥，其心可誅！“

我強忍驚懼，輕輕拉住太后衣袖：“太后息怒，保重鳳體要緊。“轉頭對翠縷道，“這藥經了幾人之手？可有人中途接觸過？“

翠縷抖如篩糠：“回...回寶林，藥是貴妃娘娘貼身宮女春桃親手交給奴婢的，途中并未經他人...“

太后冷笑一聲：“來人！把這賤婢押下去嚴加審問！再去把李貴妃給哀家'請'來！“

幾個粗使嬤嬤立刻上前架起翠縷。那宮女哭喊著被拖出殿外，發髻散亂，珠釵墜地，在青磚上敲出清脆的哀鳴。

皇上站在原地，明黃龍袍下的身軀似有些佝僂。他望向我，眼中情緒復雜難辨：“愛妃...受驚了。“

這一聲“愛妃“叫得我心頭一顫。入宮以來，他何曾這般喚過我？不過是做給太后看的虛情假意罷了。

我垂眸福身：“謝陛下關懷。妾身無礙，只是...“我輕撫腹部，“可憐這孩子，還未出世就遭人嫉恨。“

太后攬過我肩膀，手上翡翠鐲子涼涼地貼著我頸側：“好孩子，有哀家在，看誰敢動你和皇嗣一根汗毛！“她轉向皇上，語氣銳利如刀，“皇帝，這事你必須給哀家一個交代！“

皇上沉默良久，終于緩緩點頭：“母后放心，若查明屬實，兒臣絕不姑息。“

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進來，跪地稟報：“不好了！李貴妃聽聞太后傳召，竟...竟暈過去了！太醫說是急火攻心...“

太后怒極反笑：“好個急火攻心！她做賊心虛，倒會裝模作樣！“她一揮衣袖，“傳哀家懿旨，李貴妃禁足翊坤宮，無詔不得出宮門半步！一應飲食藥物，皆由哀家指派專人經手！“

我望著太后怒容，心中既驚且佩。這深宮之中，唯有太后這般殺伐決斷，方能震懾那些魑魅魍魎。

皇上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母后處置得當。兒臣...兒臣先告退了。“

太后淡淡“嗯“了一聲。皇上臨走前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探究，似愧疚，又似有幾分我看不懂的復雜。

待皇上走遠，太后才長嘆一聲，拉著我在榻上坐下：“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我思索片刻，輕聲道：“李貴妃行事向來謹慎，若真要害妾身，怎會用如此明顯的手段？除非...“

“除非她狗急跳墻。“太后冷笑，“劉氏事發，她怕牽連自己，索性先下手為強。又或者...”太后眼中精光一閃。

我心頭一跳：“太后的意思是...“

“這深宮之中，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太后拍拍我的手，“你是個聰明孩子，往后更要處處小心。哀家會多派幾個得力的人來伺候你。“

我感激地福身：“謝太后垂憐。“

太后起身欲走，忽又駐足，指著案上那幅《芙蓉錦鯉圖》道：“這畫哀家瞧著甚好，可否割愛？“

我受寵若驚：“太后不嫌粗陋，是妾身的福氣。“

安姑姑小心卷起畫作，隨太后離去。殿內終于恢復寧靜，我卻仍覺心驚肉跳。

羞雨紅著眼眶為我換上一盞安神茶：“寶林今日又逃過一劫...“

我望著茶湯中自己蒼白的倒影，輕聲道：“逃得過今日，明日呢？“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腹部，“這孩子還未出世，就已身處漩渦中了。但只可喜貴妃蠢事做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