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乾四年七月的天，熱得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我倚在長春宮偏殿的湘妃榻上，任由羞雨用浸了玫瑰露的帕子為我拭去額間細汗。銅鏡中映出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柳葉眉，杏仁眼，鼻梁不高不矮，嘴唇不厚不薄，正是那種丟進人堆里便再難尋見的相貌。

“主子，聽說含元殿的冰鑒已經(jīng)擺上了，各宮主位都能分到冰呢。“羞雨小心翼翼地開口，手上動作未停。

我輕笑一聲，指尖撫過榻邊那盆將謝未謝的茉莉：“咱們這偏殿，也配提'冰'字？“

話音未落，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身邊的大宮女立在珠簾外，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氣：“林美人，大喜！皇上剛下了旨意，要行后宮大封呢！“

我手中的團扇“啪“地掉在地上。入宮整十二個月，從御女到美人，我熬過了無數(shù)個被衾冰冷的夜晚。如今皇子公主皆在襁褓，總該......

“都有誰在晉封之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新入宮的娘娘們都在名單上呢。“玉簟頓了頓，“劉美人、呂才人、凌寶林、屠才人、年御女、董嬪......“

我數(shù)著那些熟悉的名字，胸口漸漸發(fā)緊。直到玉簟告退，羞雨才紅著眼睛輕聲道：“主子，沒有您。“

七月的風(fēng)突然變得刺骨。我盯著鏡中那張平凡的臉，忽然覺得可笑。昨夜皇帝在重華宮召幸，我特意換了新裁的藕荷色襦裙，他卻連正眼都未瞧，只草草了事便讓我退下。那時就該明白的——在這姹紫嫣紅的后宮，沒有傾城色，哪得君王顧？

“備轎。“我猛地站起身，羅裙帶翻了案上的茶盞，碧螺春潑灑在裙裾上，像一片潰敗的春水，“去壽康宮。“

太后正在佛堂誦經(jīng)。我跪在蒲團上，看著那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緩緩撥動檀木念珠。沉香繚繞中，太后鳳目微睜：“哀家記得，你誕下皇嗣那日，皇帝連賞三斛東珠。“

“妾身不敢貪心。“我以額觸地，青磚的涼意滲進骨髓，“只是今日聽聞大封之事，所有同期姐妹皆在列，唯妾身......“

念珠突然斷了線，檀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太后身邊的崔嬤嬤倒吸一口涼氣——這是大兇之兆。

“好個黎正！“太后一掌拍在紫檀案上，翡翠護甲劃出刺耳聲響，“去告訴皇帝，哀家要他在晉封書上添禧嬪二字，否則明日早朝，御史臺的折子就該送到宣政殿了！“

我渾身發(fā)抖地伏在地上。指甲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直到崔嬤嬤捧著圣旨回來，明黃絹帛上“育子有功、賢良淑惠“八個朱砂字刺得眼睛生疼，我才驚覺淚水早已浸透衣襟。

七月初七，鳳儀宮的琉璃瓦在烈日下流淌著鎏金般的光澤。我穿著新趕制的藕絲琵琶衿上裳，十二幅月華裙逶迤在地，發(fā)間那支太后賞的累絲金鳳步搖垂珠輕晃。按例，我本該站在最末，可今日女官卻引著我越過呂美人、年寶林，直站到凌美人——不，現(xiàn)在是瑜嬪身側(cè)。

劉美人晉為華貴人、呂才人晉為呂美人、凌美人晉為瑜嬪、屠才人晉為屠美人、年御女晉為寶林。董嬪晉為董婕妤、顧婕妤晉為齊貴嬪、趙昭儀晉為欣妃、李淑妃賜號榮……

“林美人久侍宮闈，育子有功、賢良淑惠，晉為禧嬪——“

趙昭儀，不——該喚欣妃了，她的護甲在鎏金椅扶手上刮出輕響。我抬眼望去，正對上她淬了毒的目光。這位剛獲封號的妃子穿著正紅色蹙金繡鸞袍，九尾鳳釵上的南海珠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顫動。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個無寵無貌的八品官之女，憑什么能跳級晉封。

皇后的笑容完美得像是畫上去的。她戴著九龍四鳳冠，朝冠正中那顆拇指大的東珠在陰影里泛著冷光。“禧妹妹真是好福氣。“她將金冊遞到我手中時，指尖在我掌心輕輕一劃，“太后這般疼你。“

我聞到她袖間淡淡的苦杏仁味。上月楚更衣暴斃時，慎刑司送來的尸單上就寫著“以下犯上”四字。跪拜時我瞥見榮淑妃正在打量自己新染的丹蔻，鮮紅的指甲像十滴血凝在玉手上。而我的封號“禧“字被女官唱得格外響亮，余音在殿梁間久久不散。

典禮后，我在摘星閣遇見了欣妃。她故意將茶潑在我裙上，石榴紅的云霧縐立刻暈開一片褐漬。

“哎呀，本宮手滑了。“她朱唇微啟，露出珍珠般的齒列，“禧嬪不會介意吧？“

我緩緩蹲身行禮：“能得欣妃娘娘親手賜茶，是妾身的福分。“

她沒料到這般回應(yīng)，一時竟噎住。我趁機告退，走出閣門時聽見她摔碎了整套雨過天青瓷。羞雨嚇得臉色發(fā)白，我卻忍不住勾起嘴角——原來讓人吃癟的滋味，比想象中甜美得多。

回宮路上經(jīng)過太液池，我望著水中倒影。還是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可眉宇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池魚突然躍出水面，打碎了一池瀲滟。我想起今晨太后說的話：“這深宮里的榮寵，從來不是靠臉掙的。“

長春宮偏殿的匾額已經(jīng)換了名字，羞雨歡天喜地地指揮小太監(jiān)們搬箱籠，而我獨自立在窗前，看夕陽將云霞染成錦緞。皇帝終究沒來——他正在重華宮為趙妍東辦封妃宴。但我不急，棋盤才剛擺好，我的棋子還沒落下呢。

“主子，要掌燈嗎？“羞雨捧著纏枝蓮紋燈進來。

我搖頭，任由暮色吞沒身影。黑暗里，我摸到袖中那枚太后賜的羊脂玉佩——上面刻著“否極泰來“四字。遠處傳來隱約的絲竹聲，是欣妃在跳舞吧？我輕輕哼起家鄉(xiāng)小調(diào)，心想明日該去奶娘那看看三皇子了。

畢竟在這吃人的紅墻里，子嗣才是最好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