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乾四年六月，太液池畔的菡萏初綻，粉白的花瓣上還凝著晨露，我獨坐于假山后的青石上，指尖輕點水面，漾開一圈圈漣漪。長春宮的偏殿陰冷潮濕，唯有這御花園的一隅，能讓我暫得喘息。羞雨立在一旁，手中捧著素絹帕子，眉眼間盡是憂色。

“主子，日頭毒了，仔細曬著。“她輕聲勸道。

我搖搖頭，望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回想起一路走來，林氏秋華，八品文官之女，入宮十一月，不過是個正六品的美人。相貌平平，家世微寒，若非太后垂憐，怕是連這后宮無安身之處。水中的女子眉目清淡，唯有眼角一顆淚痣平添幾分楚楚之態。

“羞雨，凌寶林晉為美人的消息，可傳到李淑妃耳中了？“我漫不經心地問道。

那日侍寢，皇上問凌才人的臉上怎么了，凌才人害怕的支支吾吾。可他終歸是皇上，三言兩語便讓凌才人說出了實話。皇上晉了凌淳閣的位份，又冷落了李淑妃。

羞雨壓低聲音：“翊坤宮昨日砸了一套青瓷茶具，和青姑姑的手被碎片劃傷了。“

我唇角微揚。李淑妃跋扈慣了，如今被皇上冷落，淳閣又得晉封，怕是氣得肝疼。

——我扶持凌淳閣的這一步總算是走對了。

正欲起身，不遠處傳來騷動。

“楚更衣見了本宮為啥轉身就走？！連安都不用請了嗎？“

那聲音尖利如刀，劃破了御花園的寧靜。我心頭一跳，連忙示意羞雨噤聲，從假山縫隙間望去。只見長廊上，趙昭儀一身緋色宮裝，金線繡的牡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端坐在雕花欄桿旁，面色陰沉如鐵。

楚更衣背對著我們，那襲淺碧色衣裙在風中微微顫動。她竟不停步，依舊向前走去。

“過來！“趙昭儀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盞震得叮當作響，“本宮以為宮女上位就會謹小慎微，沒想要你竟然如此囂張！敢無視本宮？！“

楚更衣這才轉身，我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聽出她話中的譏誚：“皇上出入娘娘宮中多嗎？沒必要這么使喚我，妾身只是路過，是否看到娘娘，娘娘怎么會知道？妾身眼睛又不長你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趙昭儀怒極反笑，涂著蔻丹的手指緊緊攥住欄桿，指節發白：“你以為你很得寵嗎，宮女上位你就是佼佼者嗎？皇上不過是一時的雅興罷了！“

話音未落，趙昭儀已厲聲喝道：“來人！把這賤婢給本宮押過來！“

兩名粗使太監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楚更衣。她掙扎著，發髻散亂，一支銀簪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趙昭儀緩步上前，忽然抬手——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響徹御花園。

我捂住嘴，眼睜睜看著趙昭儀那戴著鎏金護甲的手指在楚更衣臉上狠狠劃過。一下，兩下，三下……鮮血順著楚更衣白皙的臉頰蜿蜒而下，滴在她淺碧色的衣襟上，暈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血花。

“趙昭儀！你！你……“楚更衣痛得渾身發抖，聲音里滿是不可置信。

“喚本宮做甚？“趙昭儀冷冷道，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本宮今日就教教你，什么叫尊卑有序。“

楚更衣突然昂起頭，盡管臉上血痕交錯，眼中卻迸發出瘋狂的光芒：“本更衣半月前就查出懷有皇嗣！你休得放肆，免得傷了我的身子！“

這句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我頭頂。皇嗣？楚更衣竟有孕了？難怪她近日如此囂張，連高位妃嬪都不放在眼里。

趙昭儀聞言，只是輕蔑地“哦“了一聲：“你藏的挺好啊，懷上了后宮眾人也不是呢，但你也配說教本宮？“她抓住皇上不知道到楚更衣懷孕的機會，突然抬腳，繡著金線的宮鞋狠狠踹向楚更衣的腹部，“賤婢也配懷龍種？“

一下，兩下，三下……楚更衣的慘叫聲漸漸微弱，她蜷縮在地上，淺碧色的裙擺漸漸被鮮血浸透，變成一種詭異的墨綠色。我胃里一陣翻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你的孩子生下來也是罪孽，也配承蒙皇家恩典？本宮替你除掉了。“趙昭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奄奄一息的楚更衣，聲音冷得像冰，“來人！楚更衣以下犯上，打入慎刑司折磨致死！“

兩名太監立刻拖起已經不省人事的楚更衣。她的長發散亂，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趙昭儀的目光忽然轉向跪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宮女——那是楚更衣的貼身婢女。

“你…“趙昭儀用染血的護甲挑起那宮女的下巴，“本宮給你個贖罪的機會。去重華宮報告皇上，你的主子對本宮指天罵地，以下犯上，不敬先祖，已被本宮處置了。之后你領些銀子離開宮中。“

那宮女如蒙大赦，連連叩頭：“奴婢遵命，謝昭儀娘娘恩典！“

待眾人散去，御花園重歸寂靜，唯有那攤暗紅的血跡昭示著方才的慘劇。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羞雨連忙扶住我。

“主子，咱們快回宮吧。“她聲音發顫。

我點點頭，最后瞥了一眼那血跡，心中竟涌起一絲快意。半月前，楚更衣在她宮中待我，不僅不行禮，還故意出言挑釁，如今她落得這般下場，也算是報應不爽。

回到長春宮，我命羞雨緊閉宮門，又讓她煮了安神茶。茶香氤氳中，我細細回想方才的場景。

“羞雨，你說皇上會如何處置此事？“我輕聲問道。

羞雨為我揉著太陽穴，低聲道：“楚更衣也算美貌女子，趙昭儀這般殘忍行事，怕是會惹皇上不快。“

我冷笑一聲：“可那又如何？趙昭儀育有大皇子，皇上再不滿，也不過冷落幾日罷了。至于楚更衣……“我抿了口茶，“一個宮女上位的更衣，死了便死了，誰會為她討公道？“

窗外暮色漸沉，長春宮的燈火次第亮起。我望著銅鏡中自己平靜的面容，忽然想起楚更衣臉上那縱橫交錯的血痕。在這深宮之中，要么忍，要么狠。而我林秋華，絕不會步楚更衣的后塵。

三日后，消息傳來：皇上對趙昭儀的手段頗有微詞，卻并未降罪，只是連續五日未踏足長樂宮。而凌美人則又得賞賜，一柄和田玉如意送到了她的披香殿。

羞雨為我梳頭時輕聲道：“太后娘娘派人來問，主子何時去壽康宮陪她禮佛。“

我唇角微揚，欣然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