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執(zhí)起那方灑金請?zhí)麜r，窗外正飄著細碎的槐花。羞雨捧著鎏金銅盆進來，見我將帖子反復展開又合上，不由抿嘴輕笑：“娘娘可是為皇后娘娘的邀約發(fā)愁？“

“本嬪只是覺得蹊蹺。“我摩挲著帖子邊緣的鳳紋刺繡，那金線在午后陽光下刺得眼睛發(fā)疼，“皇后素來厭惡絲竹之聲，怎會突然要在梨園設宴？“

長春宮的冰鑒吐著絲絲涼氣，卻驅不散心頭燥熱。三皇子方才鬧覺，乳母好容易才哄睡下。我望著鏡中那張寡淡的臉——眉似遠山卻失之濃淡，眼若秋水卻欠些神采，這般相貌能在深宮誕育皇嗣已是奇跡。

“奴婢聽聞，那戲班是從江南新來的。“羞雨為我簪上一支點翠步搖，“領頭的旦角兒據說比女兒家還俊俏三分。“

銅鏡突然映出窗外一道黑影。我猛地回頭，卻只見石榴樹枝椏在風中輕顫。自誕下雙生子后，我總覺得這宮墻內處處藏著眼睛。父親從八品小官的位置上遞來的家書中，字字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叮囑。

酉時的梨園籠罩在暮春的霞光里。我刻意遲了半刻才到，果然見戲臺前已擺開十數張紫檀圈椅。皇后端坐正中，鳳冠上的東珠映著晚照，將那張端莊面容鍍上一層柔光。我按品級在末座行禮時，分明看見她眼底閃過寒芒。

“禧嬪妹妹來得正好。“皇后指尖撫過翡翠護甲，“這出《游園驚夢》正要開場呢。“

我垂首謝恩，余光瞥見榮淑妃李春萍正用團扇掩著唇與欣妃趙妍冬耳語。她今日著了件胭脂紅云錦宮裝，襯得肌膚如雪，發(fā)間金鳳銜珠步搖隨笑聲輕顫，活像只驕傲的孔雀。

絲竹聲起時，我注意到戲臺兩側的宮燈突然暗了幾分。只見水袖翻飛處，一個纖長身影踏著鼓點翩然而出。那戲子未施粉黛，只在眉心點了朱砂，一雙眼卻似含著三春煙雨，顧盼間將滿園春色都比了下去。

“這就是逸塵？“身側的瑜嬪凌淳閣悄悄拽我衣袖，“當真...“

她的話被皇帝突然駕到的通傳打斷。眾人慌忙跪迎間，我瞧見黎正明黃龍袍的衣角從眼前掠過，卻徑直停在戲臺前。臺上那人正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尾音顫顫地懸在半空，像枝頭將墜未墜的玉蘭。

后來的事仿佛一場荒誕的皮影戲。皇帝看上了戲子，如愿召那戲子近前，如何當眾宣布要納他入宮，逸塵又如何跪地哀求——這一切在我眼中都隔著一層薄紗。直到逸塵額角磕出血痕，我才驚覺自己已站了起來。

“皇上，梨園子弟最重自由...“我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強留反失其韻致。“

重華宮特制的龍涎香突然逼近。黎正捏住我下巴時，我聞到他袖口沾染的酒氣：“禧嬪是在教朕做事？“他指尖力道大得驚人，“別忘了你父親還在處理急事。”

戲子的哭求聲最終消失在宮道盡頭。回宮路上，羞雨提著琉璃宮燈的手一直在抖。經過御花園的假山時，暗處突然傳來布料摩擦聲。

“娘娘小心！“羞雨猛地將我拉到身后。

月光下走出個瘦小身影，竟是壽康宮的掌事姑姑。她塞給我一個青瓷小瓶：“太后娘娘賞的雪肌膏，說您今日受驚了。“不等我道謝，人影已隱入花蔭深處。

長春宮的夜色比往日更沉。我讓羞雨多點了幾盞燈，卻照不亮心頭陰霾。三公主在偏殿哭鬧起來，乳母怎么哄都止不住。

“娘娘，方才鳳儀宮來人...“羞雨欲言又止，“說讓娘娘五日內抄寫完佛經三十篇，以護皇后娘娘鳳靈。”

皇后以有功于她讓我抄經，讓我無法拒絕。我手中的茶盞“當啷“落在案上。碧螺春在青磚地上洇開一片暗痕，像極了逸塵額角滴落的血。

壽康宮的晨露還未散盡，我已在宮門外候了半個時辰。太后身邊的蘇嬤嬤出來時，我膝蓋早已僵直。

“禧嬪娘娘快請起。“安蓉虛扶一把，“太后娘娘正在佛堂，特意吩咐讓您去小佛堂等著。“

這殊榮來得突然。昨夜那瓶雪肌膏還供在我妝臺上，連封泥都不敢啟。穿過九曲回廊時，我聞見熟悉的檀香混著藥香

小佛堂的蒲團還留著被人跪坐的痕跡。我正猶豫該站該跪，忽聽珠簾響動。太后著一襲素色緙絲長衫進來，發(fā)間只簪一支白玉觀音簪，四十歲的面容保養(yǎng)得如同三十許人。

“秋華給太后娘娘請安。“我伏地行大禮，額頭觸到冰涼的金磚。

“好孩子，過來坐。“太后竟親自扶我，“聽說你昨日在梨園受了委屈？“

她腕間沉香念珠擦過我手背，帶著體溫的暖意。我謹慎地答：“妾身愚鈍，不該妄議圣意。“

“皇上年輕氣盛。“太后遞來一盞杏仁茶，“倒是你，入宮才一年就誕下皇嗣，本該更得圣心才是。“

茶盞里的熱氣模糊了視線。我突然想起選秀那日，也是太后在最后關頭將我的綠頭牌從末位提到中列。當時只當是運氣，如今看來...

“哀家就喜歡實心眼的孩子。“太后忽然按住我手腕，“這后宮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是虎狼窩。你可知昨日那戲子現關在何處？“

我手一抖，半盞茶潑在裙裾上。太后卻笑了：“別怕，在哀家這兒說錯話不打緊。“她俯身在我耳邊輕聲道，“人在樂府，皇上連去三夜了。“

回宮路上經過御花園，迎面撞見榮淑妃的儀仗。李春萍今日換了身湖藍織金馬面裙，發(fā)間十二支金釵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喲，這不是我們的女諫臣嗎？“她團扇輕搖，“聽說今早太后單獨召見？真是好本事。“

我屈膝行禮：“淑妃娘娘說笑了。“

“本宮倒要看看，你能靠著太后撐腰到幾時。“她突然用扇骨抬起我下巴，“聽說三皇子近日總夜啼？小孩子魂魄輕，最易受驚...“

“多謝娘娘關懷。“我后退半步，“太醫(yī)說是長牙的緣故。“

李春萍冷笑一聲，儀仗浩浩蕩蕩離去。羞雨這才敢上前，替我整理被扇骨碰歪的珠花：“娘娘，咱們快回宮吧，三公主該喂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