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敬事房的太監(jiān)捧著朱漆托盤踏進長春宮。羞雨跌跌撞撞跑進來，發(fā)髻都散了半邊：“主子！綠頭牌...您的綠頭牌被翻中了！“

我手中繡繃“啪“地落地，銀針在青磚上彈跳兩下。銅鏡里映出我煞白的臉——眉如遠山卻失之寡淡，唇若涂朱卻欠些豐潤。這樣一張臉，如何承得住天家雨露？

“快伺候主子沐浴更衣。“年長的嬤嬤已經(jīng)指揮宮人抬進香湯。玫瑰花瓣在熱水中舒展，蒸騰的霧氣里，羞雨用絲瓜瓤細細擦過我每一寸肌膚。當鎏金纏枝香爐吐出第三縷青煙時，鳳鸞春恩車已停在宮門外。

車輪碾過永巷的聲響格外清晰。我攥著流蘇錦帕，數(shù)著車簾外一晃而過的宮燈。忽然車身一震，遠處傳來絲竹聲，隱約可見重華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林御女到——“

太監(jiān)尖細的唱報聲驚飛檐下宿鳥。我被攙扶著踏入寢殿，龍涎香混著沉水香撲面而來。明黃色帳幔半垂，那人正倚在填漆戧金炕桌旁批折子，玄色常服領(lǐng)口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頸。

“妾身參見皇上。“我伏在地上，金磚的涼意透過輕紗滲入骨髓。

朱筆擱在青玉筆山上的聲響清晰可聞。良久，才聽見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起來吧。“

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我垂首立在原地，余光瞥見皇上用兩指挑起我的綠頭牌：“林...秋華？禮部筆帖式之女？“他忽然輕笑一聲，“母后倒是會挑。“

這句話像把鈍刀子，慢慢割開我強撐的體面。帳外更漏滴到第三聲時，皇上忽然起身，織金皂靴停在我眼前三尺處。

“抬頭。“

我仰起臉，正對上他如寒潭般的眸子。年輕的帝王生得極好，劍眉下壓著雙含情目，偏生眼尾綴著顆朱砂痣，生生將威嚴化成了風流。此刻那眼中分明映著我的影子，卻像看著件不合心意的器物。

“朕記得選秀那日...“他忽然伸手拂過我鬢邊珠花，“你穿的是藕荷色衫子？“

我心頭猛地一跳，卻見他已轉(zhuǎn)身走向龍床：“罷了，過來揉肩。“

云錦帳中，我跪坐在他身后，指尖小心避開明黃緞面上的團龍紋。掌下肩胛骨嶙峋如刀，帶著松墨與朱砂的氣息。更漏聲里，皇上忽然開口：“九品筆帖式...年俸多少？“

“回皇上，四十五兩。“我指尖一頓，“家父在司務廳主管文書謄錄。“

帳中響起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他側(cè)過半邊臉，燭光在那顆朱砂痣上跳動：“你可知劉才人父親年俸幾何？“

我呼吸滯了滯：“妾...不知。“

“二百八十兩。“他轉(zhuǎn)回去，聲音浸在陰影里，“凌寶林祖父是兩廣巡撫，呂寶林舅舅掌著漕運。“鎏金狻猊香爐突然“咔“地一響，“母后總說朕該雨露均沾...“

后半句化作嘆息消散在夜色中。我機械地揉著逐漸僵硬的指節(jié)，忽然明白自己不過是太后與皇帝博弈的棋子。窗外傳來巡夜太監(jiān)的梆子聲，三更天了。

“歇吧。“皇上突然躺下，明黃錦被掀起一陣帶著龍涎香的風，“明日朕還要早朝。“

我僵在原地，直到聽見均勻的呼吸聲才敢挪動。小心翼翼地蜷在床沿，絲綢冰涼如水的觸感讓我想起入宮那日儲秀宮的琉璃瓦。五更鼓響時，我盯著帳頂?shù)脑萍y，忽然想起離家前夜母親說的話：“咱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在宮里能活著就是造化。“

晨光微熹時，李貴妃身邊的周嬤嬤來傳話。老婦人眼角堆著笑紋，說出的每個字卻都淬著毒：“貴妃娘娘說，既承了恩寵，就該懂規(guī)矩。林御女且去景仁宮跪著聽訓罷。“

我攥著錦被的手突然被握住，轉(zhuǎn)頭竟見皇上睜著眼，眸中清明哪有半分睡意。他沖周嬤嬤擺手：“回去告訴春萍，是朕沒興致。“說著突然將我往懷里一帶，“這小貓似的力道，揉得朕肩酸。“

周嬤嬤驚疑不定的目光在我倆之間游移，最終福身退下。待宮門合攏，皇上立刻松了手，起身任由太監(jiān)伺候更衣。我在滿地晨光中跪著為他系玉佩，聽見頭頂傳來壓低的聲音：“你父親...倒是個老實人。“

鑾駕遠去后，我癱坐在尚帶余溫的龍床上，一旁的小太監(jiān)讓我打道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