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的檀香裊裊升起，在雕花窗欞間織就一張朦朧的網。我跪在蓮花紋的青玉拜墊上，雙手合十，眼角余光卻將太后腕間那串翡翠佛珠的成色瞧得真切——水頭極足，怕是抵得上父親十年俸祿。

“秋華丫頭，禮佛貴在心誠。“太后聲音不輕不重，恰如她腕間佛珠相碰的聲響。

我慌忙收回視線，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地磚：“妾愚鈍，請太后娘娘教誨。“

“起來吧。“太后抬手時，袖口金線繡的萬字紋在陽光下微微發亮，“哀家聽聞你父親在翰林院做筆帖式？“

“回太后的話，家父林一正現任九品筆帖式，專司謄錄文書。“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謙卑，既不敢顯得太過伶俐，又不能真的愚鈍。三個月前選秀時，正是這副分寸感讓我這個相貌平平的九品官之女意外留了牌子。

太后指尖輕輕敲打紫檀木的案幾，那節奏讓我想起父親校對文書時的模樣。“筆帖式雖是小官，卻是清貴之職。“她忽然話鋒一轉，“你可讀過《女誡》？“

“臣女愚笨，只粗通文墨。“我垂首作答，卻在心中飛快盤算。太后今日召我禮佛已屬反常，此刻又問起學問，必有深意。

果然，太后忽然傾身，帶著檀香與藥香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哀家年輕時有個故人，也是這般...“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撫上我的臉頰，“相貌平平，卻在危急時救過哀家。“

我呼吸一滯。太后的指甲修剪得極圓潤，卻讓我想起父親說過，先帝在位時，這位太后曾用這雙手親自賜死過兩位妃嬪。

“太后娘娘慈悲。“我順勢跪下，讓她的手指自然滑落，“妾若能學得那位故人萬分之一品德，便是祖上積德了。“

“伶牙俐齒。“太后輕笑，卻不見惱意，“你父親...也該升一升了。“

這句話如驚雷炸響在我耳邊。九品到八品，看似只一級之差，卻是多少寒門官員終其一生都跨不過的門檻。我重重叩首：“臣女代家父謝太后恩典！“

“別急著謝。“太后端起雨過天青色的茶盞，“后宮近來太過平靜，哀家這把老骨頭，反倒覺得寂寞。你有空多來壽康宮閑敘也好“

“娘娘，徐御醫來請平安脈了。“嬤嬤隔著珠簾稟報。

太后眼中精光一閃：“讓他進來，正好也給林御女瞧瞧。“

我心頭一跳。選侍不過正七品，哪有資格讓太后御醫診脈？余光瞥見徐御醫提著藥箱進來，是個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行走間藥香隨身。

太后饒有興味地看著徐御醫為我墊上絲帕把脈。殿內靜得能聽見銅漏滴答聲。徐御醫的眉頭忽然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又反復確認了兩次。

“如何？“太后聲音里帶著我讀不懂的期待。

徐御醫后退半步行禮：“恭喜太后，林御女脈象圓滑如珠，是喜脈之兆。只是時日尚淺，還需靜養觀察。“

我手中的帕子飄然落地。入宮一月不足，圣上只召幸過我一次，還是皇上大批奏折被大臣們氣到惱羞成怒后隨手翻的牌子。我這樣姿色平庸的女子，竟能...

“好！好！好！“太后連說三個好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哀家早說過這丫頭有福相。“她轉向我，眼神卻越過我看向某個遙遠的影子，“即日起晉為寶林，遷居景陽宮西偏殿。“

正七品御女一躍成為從六品寶林！這可是新人入宮后頭一個晉位的。我強壓下心頭狂喜，正要謝恩，卻聽太后又道：“哀家已經命人往皇上那兒遞了話，想必圣旨很快就到。“

先斬后奏！我背后沁出一層冷汗。太后此舉，分明是要借我這一胎在后宮落子。但此刻我只能深深伏拜：“臣妾謝太后隆恩，定當盡心侍奉，不負太后厚望。“

消息傳得比春風還快。當我回到擁擠的掖庭收拾細軟時，同屋的年御女正在撕扯一條繡了一半的帕子。

“妹妹真是好福氣。“她嘴角噙著笑，眼里卻結著冰，“第一次侍寢就有了龍種，可比我們這些...“她意有所指地瞥向墻角堆著的各色香料脂粉。

我假裝沒聽懂她話里的刺，只將父親偷偷塞給我的那本《詩經》仔細包好：“姐姐說笑了，不過是太后娘娘垂憐。“

“垂憐？“年御女突然湊近，身上的茉莉香粉嗆得我鼻子發癢，“你可知道趙昭儀當年有孕時，太后賞了什么？“她壓低聲音，“一盒嶺南進貢的荔枝，里頭藏著紅花。“

我手一抖，書冊落地。正要追問，門外突然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林寶林，轎輦備好了。“

景陽宮西偏殿比我想象中寬敞。窗前種著幾株海棠，這個時節已經結了青澀的果子。我正望著出神，忽聽身后珠簾響動。

“妹妹大喜。“來人穿著藕荷色宮裝，發間只簪一支素銀簪子，竟是陳婕妤。這位出身將門的妃嬪向來深居簡出，今日怎會...

我慌忙行禮：“不知陳姐姐駕到，有失遠迎。“

“不必多禮。“她扶起我時，我感覺到她掌心有常年握劍留下的繭子，“太后讓我來看看你需要添置什么。“她環顧四周，目光在那張尚未鋪好的床榻上停留片刻，“這位置選得好，日照充足又避風，適合養胎。“

我心頭微動。陳婕妤是太后的人？正思索著，她又道：“皇后賞了兩匹云錦，貴妃送了對玉鐲，我都讓人登記在冊了。“她忽然壓低聲音，“東西都讓徐御醫驗過再碰。“

我背后一涼，面上卻不顯：“謝姐姐提點。“

陳婕妤走后，我獨自坐在新居的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的依舊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細長的眼睛，略寬的鼻翼，唯有皮膚還算白皙。這樣的容貌，在美人如云的后宮本該寂寂無名，卻因一場意外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主子，該用膳了。“新分派來的宮女捧著食盒進來。我瞥見最上層是碗血燕窩——這絕不是我這個品級該有的份例。

“誰送來的？“

宮女低頭：“太后娘娘小廚房特地熬的。“

我拿起銀匙，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宮里的恩寵就像這燕窩，看著金貴，卻最是沾不得手。“但此刻的我，早已別無選擇。

夜幕降臨時，圣旨終于到了。除了例行的晉封賞賜，還附了一對嬰戲圖的粉彩瓷碗。傳旨太監笑得諂媚：“皇上說了，林寶林是有福之人，特意讓奴才帶話，說改日再來看您。“

我謝恩接旨，心里卻明鏡似的——皇上子嗣頗豐，大皇子已開蒙讀書，怎會真在意我這個意外。太后、皇后、貴妃...各方勢力不過是在觀望，看我這顆棋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窗外忽然傳來悠揚的笛聲，是隔壁凌寶林在吹《折楊柳》。曲調婉轉，卻掩不住深宮寂寥。我輕撫尚且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離家時母親塞給我的香囊里，藏著一包據說是助孕的草藥。

當時只覺得荒唐，如今想來，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是這深宮里的天意，從來都是血雨腥風的前奏。

燭花爆了個響，我驚覺掌心已經沁出冷汗。遠處傳來更鼓聲，三更天了。明日一早，各宮的賞賜、試探會如潮水般涌來。而我要做的，就是在這驚濤駭浪中，保住這個不該來的孩子，還有我們林家搖搖欲墜的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