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乾四年五月，長春宮偏殿的窗欞外，一株海棠開得正盛。我倚在繡墩上，望著那粉白的花瓣出神。羞雨輕手輕腳地為我添了盞新茶，茶煙裊裊，模糊了銅鏡中那張稱不上絕色的面容。

“主子，今日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好，可要去散散心？“羞雨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搖了搖頭，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盞邊緣。入宮十月有余，雖僥幸誕下龍鳳呈祥，卻始終未能得圣上青眼。三皇子承煜與三公主雖養(yǎng)在身邊，我這反而還是覺得孤單寂寞。

“備些時新果子，本美人要去披香殿走走。“我突然開口，羞雨明顯一怔。

披香殿住著新入宮的凌寶林，年方十五，天真爛漫得不像這深宮里的人。前幾日在花茶會上，我見她被李淑妃當眾奚落也不惱，反倒笑嘻嘻地遞了塊玫瑰酥過去，倒叫李淑妃一時語塞。

“主子要與凌寶林交好？“羞雨一邊為我梳妝，一邊輕聲詢問。

我望著銅鏡中那張只算得上清秀的臉，輕聲道：“這深宮寂寞，總要有個說話的人。“

披香殿偏殿比我的長春宮還要簡樸些，卻處處透著生機。窗臺上擺著幾盆野花，案幾上散落著彩繩和珠串，顯是主人正在編什么玩意兒。

“林姐姐！“凌淳閣從內室蹦跳著出來，發(fā)間只簪了朵絹花，卻襯得那張小臉愈發(fā)嬌俏。她手里還攥著把繡著蝴蝶的團扇，“我正想著去找姐姐玩呢！“

我示意羞雨將食盒放下，笑道：“本美人帶了些蜜餞果子，想著妹妹或許喜歡。“

凌寶林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盛滿了星子。她拉著我的手就往外走：“御花園的蝴蝶正多，姐姐陪我去撲蝶可好？“

五月的御花園姹紫嫣紅，凌寶林舉著團扇在花叢間穿梭，藕荷色的裙裾翻飛如蝶。她回頭沖我笑：“姐姐快來看，這只好大的鳳蝶！“

我緩步跟上，看她踮著腳尖去夠那停在牡丹上的藍翅鳳蝶。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落在她臉上，那樣鮮活明媚，與這死氣沉沉的深宮格格不入。

“姐姐怎么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玩累了，她拉著我在太液池邊的石凳上坐下，從袖中掏出帕子擦汗。

我望著池中游弋的錦鯉，輕聲道：“我們都入宮這么久了。“

“十個月零二十八天。“她掰著手指頭數(shù)，“姐姐不知道，我剛來時天天哭呢。想家，想娘親做的玉露團。“她忽然壓低聲音，“御膳房做的點心精致是精致，可總少了些家里的味道。“

我心頭一動：“玉露團？“

“就是糯米裹著豆沙，再滾上一層糖霜。“她比劃著，眼睛亮晶晶的，“我娘總說，吃了玉露團，什么煩惱都沒了。“

回宮后，我立刻讓羞雨去打聽玉露團的做法。三日后，我親自去了小廚房。糯米要泡足三個時辰，豆沙需過篩三遍，糖霜要現(xiàn)磨的才夠細膩。我手上燙了好幾個泡，總算做出了像樣的成品。

“這是...“凌寶林看著食盒里雪白的團子，眼圈突然紅了。

“嘗嘗看，可合口味？“我遞上銀箸。

她咬了一小口，忽然撲進我懷里：“像極了娘親做的味道！姐姐怎么這樣好...“

我輕拍她的背，心中一片柔軟。在這步步驚心的深宮里，能得一人真心相待，何其不易。

此后我常去披香殿，有時帶些新做的點心，有時只是閑話家常。她教我編五彩繩結，我教她繡蝶戀花。有一日下棋時，她突然問：“姐姐為何待我這樣好？“

我執(zhí)棋的手頓了頓：“這宮里太冷，兩個人靠在一起，總能暖和些。“

六月初七，敬事房來傳旨，圣上翻了我的牌子。我跪接旨意后，卻對太監(jiān)總管道：“勞煩公公回稟圣上，妾身近日身子不適，恐不能好生侍奉。凌寶林我看合適，或可解圣上煩憂。“

總管太監(jiān)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下。

羞雨急得直跺腳：“主子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

“本美人自有打算。“我打斷她，望向披香殿的方向。

三日后，圣旨下，晉凌寶林為才人。她歡天喜地地跑來長春宮，發(fā)間新簪了支金步搖，隨著她的動作叮當作響。

“姐姐！“她拉著我的手又蹦又跳，“圣上賞了好多東西，我都給姐姐帶來了！“她指著身后宮女捧著的錦盒，“這匹云錦最襯姐姐，還有這匣子南海珍珠...“

我笑著搖頭：“妹妹自己留著就好。“

“那怎么行！“她急得小臉通紅，“若不是姐姐...“

我輕輕按住她的唇：“妹妹得寵，姐姐比什么都高興。“我拉她坐下，“圣上...待你可好？“

她臉上飛起紅霞，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圣上說我像只小雀兒，吵吵鬧鬧的卻叫人心里歡喜。“忽然又憂心忡忡，“姐姐，我這樣是不是太張揚了？李淑妃今早看我的眼神好生可怕...“

我握緊她的手：“有姐姐在，別怕。“

七月的夜悶熱難當，我獨坐在廊下納涼。羞雨匆匆走來，低聲道：“主子，聽說李淑妃今日在御花園當眾掌摑了凌才人。“

我手中的團扇“啪“地掉在地上：“怎么回事？“

“說是凌才人沖撞了李淑妃的儀駕，可奴婢打聽過了，分明是李淑妃故意找茬...“

我起身就往披香殿去。凌淳閣正伏在榻上哭，見我來了，撲進我懷里抽噎：“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我看著她紅腫的臉頰，心如刀絞。輕輕為她敷上藥膏，柔聲道：“妹妹記住，在這深宮里，有時候不是你做錯了什么，而是你得到了別人得不到的東西。“

她抬起淚眼：“姐姐是說...圣上的寵愛？“

我點點頭：“從今往后，妹妹要更加小心。李淑妃樹大根深，我們...“

“我不怕！“她突然挺直了腰桿，“有姐姐教我，我一定能在這深宮里活下去，活得好好的！“

我望著她倔強的樣子，忽然想起初入宮時的自己。那時我也曾這般天真無畏，以為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安度日。可這深宮啊，從來容不下太過單純的人。

“姐姐教你。“我撫過她的發(fā)，“明日開始，我教你認各宮的勢力，教你如何說話行事，教你...“我的聲音低下去，“教你在這吃人的地方，活出個人樣來。“

窗外，一彎新月掛上枝頭。兩個身影依偎在燭光里，一個細細地說，一個認真地聽。深宮寂寂，至少今夜，她們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