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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春驟
崇禎十五年暮春時節(jié),順天府的風(fēng)仍帶著料峭寒意。姜府天井的飛檐下,殘雪融水如珠,滴滴答答落于青石板上,聲若碎玉。我蹲在苔痕斑駁的磚地上,正教幼弟用鵝卵石擺那北斗七星的方位,忽聽得東角門“吱呀”一聲推開,老管家李伯扶著門框咳嗽連連,他那口痰似的咳嗽聲中夾著風(fēng)雪,猶如破鑼之聲,驚得檐下幾只寒雀撲棱棱飛起。
便在此時,月洞門前已立著三條漢子。為首之人年約四旬,濃眉闊口,肩挎威遠鏢局杏黃旗,旗上繡著展翅雄鷹,雖經(jīng)風(fēng)雪,仍自威嚴(yán)。他身上青布棉袍的下擺凝著霜花,那霜花中竟似帶著遼東關(guān)外的腥風(fēng)血雨之氣,叫人見了便覺心頭一緊。
“敢問此處可是姜主事府上?”那漢子抱拳行禮,腰間牛皮囊隨動作晃出半塊虎紋殘玉,羊脂白玉中隱隱有血絲纏繞。我心中一震,記得父親出征前曾說過,此玉原是一對虎符,與威遠鏢局總鏢頭各執(zhí)一半,見玉如見人。他目光掃過我手中鵝卵石,我正將那“搖光星”石子懸在半空,竟似被他目光定住一般,遲遲未落。
“姜大人托咱們押鏢。”那鏢師壓低嗓音,袖口掠過之時,竟有沉水香混著淡淡血腥氣撲面而來。這氣味教我想起去年冬日,父親受傷歸府時,衣上便有這般氣息。“信簪共值百兩白銀,五十兩已收,余下的……”他目光轉(zhuǎn)向母親腕間銀鐲,那鐲子是父親二十歲時在江南打的,“便請夫人過目書信,自會明白。”
話音方落,繡房竹簾輕響,母親已款步而出。她身著淡青羅裙,鬢邊斜插一支烏木簪,卻勾著半縷未及綰起的青絲,更顯楚楚動人。她伸出纖纖素手,接過那封蜜蠟封口的書信,指尖微微發(fā)顫,拇指在信封邊緣緩緩摩挲,似在摩挲著無數(shù)往事。忽的,她將信箋湊近鼻尖,輕輕吸氣,鼻翼微顫——父親的信向來帶著寧遠衛(wèi)松木的清香,此番卻只有刺鼻的血腥氣,混著焦木與鐵銹之味。
剎那間,往事如潮般涌來。記得那年深冬,父親身披銀槍白袍,手握母親柔荑,燭火搖曳,映得《璇璣圖》上的字跡忽明忽暗。“若有急難,便將信封折三下,須得按北斗搖光星墜地的軌跡來折。”他聲音低沉,如鐵槍擊石,“鏢局的兄弟見了,自會拼死來援。”
母親伸手接過鏢師捧上的錦盒,打開時但見寒芒一閃——卻是一支犀角簪子,簪頭雕刻著層巒疊嶂,簪尾微凸處刻著小小城池模樣。犀角簪光華流轉(zhuǎn),映得夫人面上神色陰晴不定。她指尖輕輕撫過那城池刻痕,忽地怔住——正是寧遠衛(wèi)的山川形勢。父親曾說,要將麾下弟兄們的故土山河,盡皆刻在此簪之上。“犀照九邊……”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似一片羽毛落地,卻教我聽見了無盡的蕭索與滄桑。
忽的,信箋在母親掌心中發(fā)出沙沙輕響,她猛地轉(zhuǎn)身,繡鞋竟將幼弟剛擺好的“天樞星”石子碾得滾開。“春杏,取五十兩紋銀,用紅綢包了。”她聲音發(fā)緊,如琴弦將斷,“江湖信義為重,莫教鏢爺們寒了心。”然而當(dāng)她低頭望向幼弟時,目光卻柔若春水——那孩子正舉著炊餅,餅渣簌簌落在未完成的北斗陣中,恰似父親軍報上被炮火轟碎的衛(wèi)所圖標(biāo)。
那鏢師忽然踏前一步,靴底碾碎一塊冰棱,發(fā)出清脆聲響。“松山城破那日……”他喉結(jié)滾動,似吞咽了一塊寒冰,“末將親眼所見……”他眼角余光掃過院角,只見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正圍著李伯乞討。那些人衣不蔽體,破氈帽上的貂毛早已脫落殆盡,露出底下粗麻布,其中一人所穿破襖上,竟縫著半塊明軍鴛鴦戰(zhàn)襖,金線雖已褪色,卻仍似染著松山城頭的血跡。
幼弟忽然指著那人,驚呼出聲:“阿姊你瞧!他的鞋跟在流血!”我凝目望去,果見那人赤足踩在青石板上,腳后跟裂開寸許長的傷口,鮮血滴在殘雪上,竟似開了幾朵紅梅。母親抬手打斷鏢師,向李伯道:“老哥哥,便將廚房的炊餅取半袋來,分與各位鄉(xiāng)親。”難民們紛紛跪地叩首,感恩之聲此起彼伏,其中一人抬頭時,我見他眼中滿是淚水,竟比雪水還要清亮。
母親將紅綢包裹的銀錠重重拍入鏢師掌心,那漢子雖練過外家功夫,竟也退了半步。“余下五十兩,煩勞壯士帶回。”她輕聲道,“愿貴鏢局一路順?biāo)臁!辩S師點頭稱是,再抱拳行禮,轉(zhuǎn)身大步而去,靴聲橐橐,驚得檐下冰棱又落下幾截。
忽聽得門外馬蹄聲響起,幼弟急忙拽住母親裙擺,仰起小臉問道:“阿娘,爹爹何時回來與咱們堆雪人呀?”母親微笑著蹲下身,烏木簪輕觸他鼻尖,柔聲道:“等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顆星升起時,爹爹便會帶著雪花膏回來啦。”說著,她取出絹帕,輕輕擦去孩子嘴角的餅渣,指尖胭脂不慎蹭到他眉心朱砂痣,竟將那痣上細如蚊足的“寧”字蓋了去——那是父親用犀角簪尾端刻下的,寓意“寧遠”二字。
李伯關(guān)上院門,嘆息道:“唉,這年月,不知多少人妻離子散……”母親輕輕搖頭,將犀角簪取下,握在掌心:“老李,你可知道,這簪子刻著寧遠衛(wèi)的山川形勢,每一道紋路都是你家老爺親手所刻。”她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過重重城墻,直抵那烽火連天的遼東大地,“犀角簪能照見九邊戰(zhàn)事,卻照不亮……照不亮為妻的憂心。”
忽的,窗外風(fēng)雪大作,檐角冰棱相撞,聲如環(huán)佩。我轉(zhuǎn)身跑進屋子,見母親仍立在天井中,對著北方喃喃自語,手中犀角簪在風(fēng)雪中閃著冷光,恰似父親手中銀槍的寒芒。
我望著母親鬢邊的簪子,又望向地面的北斗石子陣,忽覺這小小天井,竟似裝下了萬里邊關(guān)的風(fēng)雪。父親啊父親,你何時才能踏雪歸來,與我們共賞這順天府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