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的銅鈴在卯時初刻響得穿云裂石,驚飛檐下新筑的燕巢。我對鏡理鬢,指尖捏著螺子黛故意微顫,墨色在眼尾洇開半道殘痕——昨夜周天良第三次解我羅帶時,腰間珊瑚珠串硌得鎖骨生疼,他盯著我臂彎燙疤突然頹唐的模樣,活像運河里翻了肚皮的錦鯉,連脂粉香都掩不住身上的酒氣與怯懦。
「老爺有令,夫人傳你覲見。」侍女捧著鎏金八寶匣跨進門,匣蓋上的牡丹紋描金與瘦馬館教習的妝奩如出一轍,「大夫人最憎人遲滯,半炷香內須得梳妝停當。」
穿堂風卷珠簾作響,大夫人的鎏金累絲步搖先映入眼簾,十二顆東珠襯得她臉色似紙,腕間翡翠鐲撞在酸枝木案上,碎玉聲比瘦馬館教習的竹戒尺更教人牙酸:「你便是那個帶燙疤的賤婢?」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如刀,「聽聞你通夷語、會算賬目?」
我跪于青磚之上,膝頭硌著磚縫里陰刻的牡丹紋,指尖撫過袖口暗繡的北斗七星紋,恭謹道:「回夫人話,夷語不過鸚鵡學舌,倒是夫人腕間這抹翠色,比佛郎機國的玻璃珠透亮三分。」她瞳孔驟縮,翡翠鐲在晨光中劃出冷冽弧光——此乃建州女真貢品,父親生前編纂的《夷情匯考》中曾記:「建州翡翠,非東廠督主不得佩。」
茶盞擱在案頭的脆響里,我瞥見她嘴角揚起的厭棄。「夫人這筆字端的秀逸,」我刻意放軟聲線,「當年我父親在兵部……」話未畢,已著一記耳光,她怒道:「提什么罪臣!」我垂眸掩去眼底冷光,柔聲道:「夫人說得是,賤妾失言了。」接過茶盞續水時,見她神情由怒意轉為自得,知她已入彀中。
申時初刻,大夫人允我隨侍更衣。良機來得恰如天賜。戌時三刻,因寵妾失手打碎翡翠鐲,大夫人雷霆震怒,我趁機稟道:「夫人容稟,賤妾愿為夫人整理妝匣,以贖今日失言之過。」大夫人揮手示意,我心中暗喜,靜待她身影消失于廊角。
指尖觸到妝匣第三層暗格的剎那,心跳驟然加速。抽出青玉簪輕輕一擰,暗格應聲而開,泛黃賬冊上的字跡躍入眼簾——李橫刀被誣陷私賣軍糧的始末,父親蒙冤的蛛絲馬跡,皆在這字里行間。原來陳軾與周天良勾連私鹽、通敵賣國,父親察覺陰謀時已遭毒手,所謂「通敵」罪名,不過是賊喊捉賊的伎倆!
喉間泛起澀意,淚水模糊了視線。忽聞院外傳來木屐聲,倉促間將賬冊塞回暗格,青玉簪不慎夾入《金剛經》書頁。門軸「吱呀」輕響,大夫人去而復返,眼神如刀:「你在做什么?」
未及作答,門口銅鈴突然炸響,周天良踉蹌闖入,滿頭大汗:「夫人!夷商的貨船已至閘口!」大夫人轉首欲言,周天良已粗暴扯開她鉗制我臂彎的手,急道:「夷商點名要見她!誤了時辰,咱們的腦袋都得搬家!」
周天良解我衣帶時總盯著燙疤,而我每在他意亂情迷時輕吻他掌心老繭,便能哄得他言無不盡。然今日他卻格外焦躁,珊瑚珠串隨呼吸劇烈晃動:「夷商船頭掛著佛郎機旗,誤了戌時三刻,老子便割了你的舌頭喂魚!」
夷商貨船泊于鈔關時,桅桿上的十字旗正割裂漫天晚霞。我以荷蘭語笑談:「馬六甲的胡椒比建虜的人參更耐海運。」夷商藍眸驟亮,精光與周天良初見我時如出一轍:「Miss Jiang的算術,比里斯本的傳教士更妙。」他撫過我偽造的通關文牒,羊皮紙在暮色中泛著油光。
返程畫舫上,燈籠映得周天良山羊胡如鍍金,他滿意地攥住我手腕,指節發白:「待打通海外商路,這揚州城的鹽引便由你掌管。」忽又起身,金絲馬褂下閃過一片冷光——是私兵甲胄的暗扣,父親曾言:「鹽商私兵甲胄,比官軍多三道鎖子錦。」
鈔關城墻在月下泛著青白,恍若詔獄鐵柵。尚未入門,哭喪聲已穿庭過院,十二名侍女跪于檐下,素白孝衣映得燈籠泛紫。管家持素帕迎上,聲音比運河冰水更寒:「老爺……大夫人她……午后突然昏迷不醒,太醫說……怕是不成了。」
更夫敲過子時,聽雨軒銅鈴盡皆啞然。周天良的咆哮混著侍女抽泣,恍若順天府百姓的叫罵重現。我立于廊下,望著燭影中太醫施針的身影,大夫人宣紙般的面色映入眼簾——她鬢角那道所謂「失足跌落」的傷痕,此刻在記憶里綻開如血牡丹,分不清是滅口的利刃,還是局中誘敵的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