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冊何在?!”周天良猛然轉身,山羊胡掛著豆大的冷汗,珊瑚珠串浸著冷汗,恍若串了十枚血滴子。他腰間雙魚佩劇烈晃動,撞在酸枝木案上發出鈍響,案頭驗尸格目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仵作剛寫的“溺斃”二字。
仵作執銀簽撥弄大夫人后腦傷口,聲音平板如背書:“后腦磕在青石臺階,腕間翡翠鐲裂紋與傷口吻合,確系腳滑跌入水塘溺斃。”他指著案上碎裂的玉鐲,斷口處還沾著青苔,“夫人素日愛穿盆底打滑的蜀錦鞋,又值黃梅雨季……”
更夫敲過巳時三刻,送喪隊伍的白幡掠過穿云門。李橫刀扮作紙扎鋪伙計,混在人群中,紙人白幡在風中簌簌作響,恰似索命符。他壓低嗓音,喉間滾著運河水的腥咸:“昨夜遣三兄弟潛入密室,剛取了賬冊殘頁,大夫人突然推門而入。”他袖口露出半道刀疤,“不得已用了‘滑石散’,讓臺階生了青苔。”
我捏著絹帕的手驟然收緊,帕角繡著的纏枝蓮被冷汗浸透:“可曾傷著無辜?”
“只驚了管家房里的鸚鵡。”他目光掃過靈堂角落,“賬冊原件已隨密室暗格焚毀,幸得提前謄抄了名錄——陳軾勾連建虜的鐵證,全在那幾頁紙上。”
子時初刻,揚州城驟起大風。我立在運河對岸的畫舫上,望著周天良宅邸騰起的火蛇吞窗。火光照亮他奔至前庭的身影,金絲馬褂已著了火,珊瑚珠串在高溫中爆裂,迸出的碎珠如赤色流星,墜入火海。他的慘叫混著梁木轟然坍塌聲,被夜風吹得支離破碎,恰似當年順天府百姓的叫罵,終于反噬到施虐者身上。
“他早該燒死在寧遠衛的糧庫里。”李橫刀不知何時立于身側,骨刀在火光中映出冷冽弧光,“建虜糧秣通敵案今日審結,陳軾已在午門問斬,其家眷盡沒教坊司。”
火光照得他刀疤下的眼睛通紅,我望著沖天火光,耳畔響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若遭不測,可往遼東尋李楷。”造化弄人,卻在揚州見到了李橫刀。如今大仇得報,賬冊名錄已送抵遼東總兵與刑部,三百余貪墨官吏、五百私兵將佐盡皆落網,可那泛黃賬冊上,父親的名字仍染著“通敵”二字。
“賬冊雖毀,名錄猶存。”李橫刀遞來油紙包,內是謄抄的名錄殘頁,“陳軾黨羽遍于朝野,這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忽然指向火場,管家扶著寵妾逃出聽雨軒,兩人渾身狼狽,卻未傷分毫。
運河水載著灰燼東去,恍若載著十年沉冤。我摸向發間犀角簪,簪尾鴟鸮紋已被火光映得發燙。李橫刀的手掌覆上我肩頸,帶著寧遠衛的風沙氣息,卻讓我想起母親的體溫——她與幼弟被送去浣洗局后,至今音信全無。
“明日便隨我上虎頭山。”他望向東方既白的天空,“那里有弟兄們攢下的糧草,可助你重整旗鼓。”
我望著聽雨軒的殘垣斷壁,焦木余燼中忽有半幅《金剛經》書頁飄起,墨字遇風即碎,恰似大夫人未說完的秘辛。這一日的揚州,鈔關燈籠換了新穗,細雨簌簌落在殘火上,騰起裊裊白煙。李橫刀的背影在煙幕中愈發清晰,而我心中卻涌起迷茫——陳軾的頭顱懸于午門,給的是誰的正義?父親的清白,何時能真正昭雪?
更夫敲過卯時,運河上的霧氣漸散。我低頭看見腕間銀鐲,內側“長命百歲”四字已被磨得溫潤,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真正的清白,不在黃榜朱字,而在人心。”或許這漫漫長路,我要找的不僅是父親的公道,更是這亂世中,永不熄滅的人心之光。
李橫刀突然轉身,塞給我一枚青銅令牌,牌面刻著“虎頭山”三字:“持此令可調動山前暗樁。待安置妥當,我陪你去尋人。”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攥緊令牌,感受著青銅的冷意與掌心的溫熱交織。遠處,瘦馬館的銅鈴再次響起,卻已無人應和。這一場大火,燒盡了周天良的私宅,卻燒不盡這世間的不公。但至少,我已在灰燼中拾得前行的勇氣——如同犀角簪在黑暗中終將發光,被踐踏的正義,終將在人心的土壤里,重新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