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霜刃
- 犀簪燼
- 吃個巴豆
- 1913字
- 2025-05-26 12:03:00
虎頭山楓葉初染半崖時,我已在演武場繪就第三幅布防圖。李橫刀將骨刀插入沙地,刀身沒入三寸:「弟兄們皆道,你比遼東烽火臺更顯亮堂。」他敞懷擦汗,胸口飛虎刺青隨呼吸起伏,恰似寧遠衛城頭未熄的烽煙。
八十嘍啰列成雁翎陣,甲胄映著秋日驕陽。我撫過骨刀刀柄「寧遠」刻痕,朗聲道:「鹽商私兵甲胄暗扣藏于第三道襟紐,砍此必破其護心鏡。」話音未落,山腳下銅鑼驟響,三騎探馬頂著火漆青旗掠過松林。李橫刀眉峰一擰,刀疤隨眉骨繃成直線:「我下山聯絡漕幫,你坐鎮——」話未畢,馬蹄聲已破霧而去。
演武場梆子急響,恍若寧遠衛警報。我攥緊袖中銀哨,哨音清越,幾可裂帛:「分作三隊!一隊扼守水口,二隊埋伏松林,三隊隨我據守鷹嘴崖!」眾嘍啰轟然應諾,靴底碾碎楓葉,聲如戰鼓。子夜時分,官府火把漫山而來,卻在鷹嘴崖下遭滾木礌石迎頭痛擊,火頭撞壁炸裂,將半崖染作猩紅。
李橫刀歸時,甲胄染血,肩甲裂出半道口子:「好個穆桂英掛帥!弟兄們說你擂鼓時,連山神都抖了三抖。」他遞來水囊,碰觸我腕間銀鐲,涼意混著鐵銹味:「某家從軍以來,未見過這般狠辣的女將。」
山頂篝火噼啪,八十條漢子舉壇呼喝:「寨主與女將軍喝合巹酒!」陶碗相碰聲中,我望見李橫刀耳尖泛紅,恰似楓葉著霜。他忽灌下整碗烈酒,刀疤在火光中明滅:「待打退官兵——」話未落,山下蹄聲又起,卻是遼東潰兵的「祖」字破旗在晨霧中搖曳。
帶頭獨耳漢子撲地便拜,旗上「祖」字沾滿泥雪:「李大哥!錦州城破,弟兄們啃了三日樹皮!」人堆里灰布衫身影一閃,我瞳孔驟縮——是趙六,當年抄家稱病未歸的車夫!他喉結滾動,嘴角扯出僵硬笑意,袖口露出半片朱紅戶牒。
我沖上前扣住他手腕,觸感冰冷如鐵。此時,派往順天府的探子到,他抖著手遞上殘牒,字跡刺目:「姜氏婦人發賣教坊司,懸梁自絕。」末行「姜翊驍病歿于浣洗局」的朱批,比教坊司烙鐵更灼人雙目。
再醒來時,演武場秋霜驟凝,我握著父親的犀角簪,簪尾鴟鸮紋隱約可見。李橫刀的骨刀插在三步外,刀柄結著薄冰,恍若母親懸梁時未干的淚痕。老周的破旗在空中來回晃蕩,「祖」字旗角已被霜雪啃噬殘缺。
「昨夜他喝了三壇燒刀子,」老兵銅煙袋磕在石墩上,火星濺入沙地,「說威遠鏢局的密信……」話未畢,李橫刀甲胄輕響,刀疤繃成利刃:「原來你就是那個告密之人!」
我盯著趙六袖扣上的鎏金紋——分明是陳軾府中標記,寒聲道:「你賣了我爹的密信,賣了我們全家!當年父親收留你,待你如家人,幫你成家,為何?」
趙六膝撞青石板,額角磕出悶響:「小人賭輸百兩,是陳主事替我填了債……他說只需盯著鏢局……」他盯著我頸間銀鐲,喉間哽咽,「陳主事常說,唯愛人婦……」
李橫刀骨刀出鞘,寒光映得趙六面如死灰。
「陳主事說,只要報信,就送我妻兒去揚州……」趙六涕淚橫流,將抄家夜的背叛娓娓道來,「小人看著東廠搬空庫房,看著夫人被拖走……」
「你可知浣洗局的孩子,冬日要洗百件凍硬的官衣?」我突然發笑,笑聲混著秋霜落在刀刃,「你可知教坊司的烙鐵,要燙穿耳骨?」
趙六額頭砸地,濺起沙粒與霜花:「小人后悔啊……遼東潰兵說,姜大人被斬時,還喊著夫人的名字……」話未畢,李橫刀已拎起他后頸,如拎幼童。
演武場楓葉盡落,最后一片紅葉貼在趙六額角,恍若順天府百姓擲來的碎磚。李橫刀立于香案前,骨刀映著燭火:「伯父在天有靈,此刀當由雁鴻親執。」
我望著香案上的犀角簪,耳畔響起雪夜趙六替我修補風箏的話音:「小姐別怕,風箏線斷了趙六哥給你續!」可眼前人眼中只剩恐懼,再無半分往昔忠厚。
刀光閃過,血珠濺上香案。細雪突然飄落,淋濕案頭黃紙。趙六雙目圓睜,額角紅葉已被鮮血浸透。
「娘,女兒替您報仇了。弟弟,來世定要投生暖處。」我攥緊銀鐲,內側「長命百歲」已溫潤如玉。
李橫刀長臂環住我顫抖的肩:「雁鴻且看,此后虎頭山每片楓葉,皆是伯父伯母的眼,護佑你我。」
是日,虎頭山秋霜化雪,細水長流。演武場沙地之上,趙六血跡漸被新雪覆蓋,唯有香案前那支斷簪,訴說著恩怨情仇。
寨門旌旗染白時,老周遠遠呼喊:「漕幫傳來消息,淮安舅老爺……」李橫刀眼色一凜,老周話音驟止。他替我拂去鬢角血珠,刀疤下雙目映著初升朝陽:「明日便赴清江浦,還有……」
「還有未竟的仇怨。」我拭去骨刀血跡,銀鐲在雪光中冷冽如霜,「陳軾頭顱雖懸午門,我父之名仍蒙冤屈。趙六之血,不過是雪地上第一滴墨痕。」
山風掠過演武場,卷起滿地楓葉。李橫刀解下腰間青銅令牌,牌面虎頭猙獰:「持此令可調遣山前三十六暗樁。」他望向寧遠衛方向,「待春雪消融,便是咱們下山之時。」
我接過令牌,觸到他掌心老繭——與父親握槍的手,一般粗糙。演武場梆子再度響起,這一次,是重整旗鼓的前奏。細雪融于銀鐲,化作水珠滑落,恰似母親未竟的遺言,終在漫天飛雪中,凝成了前行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