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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醫館

  • 犀簪燼
  • 吃個巴豆
  • 2738字
  • 2025-05-20 12:03:00

藥香混著血腥氣自門縫滲出,苦參的苦與鐵銹的腥絞作一團,比詔獄的霉潮更嗆人三分。我蜷在竹床上閉目裝暈,耳中卻辨得外間算盤珠子如落玉盤,閘官張某人正撥弄算珠,一百兩雪花銀的分量壓得松木桌吱呀作響——這是陳主事暗中籌措的救命錢,此刻卻成了買斷我“生死”的價碼。

“病歿文書須按格式填寫,便書‘卯時三刻血崩而亡’。”婦人的聲音浸著運河冰水的冷冽,“尸首便用西巷劉寡婦家閨女的——她昨日剛咽氣,年方及笄,與這丫頭身量相仿。”燈籠光影透過糊紙窗欞,將她左耳垂的箭傷豁口投在泥墻上,恍若一道永遠結不了痂的猙獰疤痕,“流放名冊記得更作‘途中暴斃’,漕運把總那邊,我自會以周大善人的名義打點。”

閘官腰間玉佩“當啷”撞在歙硯上,墨汁濺出星子:“周大善人交待的事,張某人豈敢怠慢?只是這丫頭生得……”話到此處突然頓住,繼而是銅錢相擊的脆響——必是婦人遞過沉甸甸的錦盒。她冷笑一聲,衣料摩擦聲里挾著威嚇:“周大善人要的是清白身子的良家女,可不是教坊司出來的粉頭。辦妥此事,你家娘子每月的參片錢,我全包了。”

歙硯重重磕在桌上,墨汁滲進磚縫,蜿蜒如蛇。我雖閉著眼,卻能想見張某人點頭哈腰的卑躬模樣——這便是官場,一百兩銀子能買通生死簿,一句“周大善人”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更夫梆子聲穿街過巷,驚起檐下寒鴉,已是子時初刻。外間終于靜了,木門“吱呀”推開,艾草味先一步漫進室內,婦人指尖搭上我腕間脈門,涼得似臨清閘下的春冰:“醒了便別裝睡,這脈息跳得比更鼓還急三分。”我倏地睜眼,見她已換了青布衫,藥箱擱在圓凳上,銅環猶沾著新血——是劉寡婦女兒的血,尚未凝干。

“按漕運衙門規矩,未出閣的女囚發賣前必驗貞潔。”她掀開我粗布麻衣,指尖掠過臂彎“通敵”燙疤,竹片刮過肌膚的聲響里,我瞥見她鬢角斜插的烏木簪——竟與母親被扯落的那支一般無二,簪頭刻著半朵纏枝蓮,正是江南匠人手法。

“武選司陳主事托我家大官人照應。”她忽然壓低聲音,簪尾碰在我鎖骨上,涼得刺骨,“陳主事與我家大官人是總角之交,當年同在遼東軍屯長大。”燭火被夜風吹得明滅不定,映得她耳垂豁口忽大忽小,“陳主事怕你熬不過瓊州瘴癘,才用了這招‘腐草計’——當年王侍郎的幼女,便是借病死之名,以棺中腐草換了生路。”

我攥緊草席的手指漸漸松開,燙疤在油燈下泛著暗紅,恍若父親鎧甲上的凝血。劉寡婦女兒的血還在藥箱銅環上往下滴,“啪嗒”一聲落在磚地上,驚起我一陣戰栗——那是與我同齡的姑娘,昨日或許還在西巷叫賣針線,此刻卻成了我“暴斃”的替身。婦人遞來的粗布麻衣帶著新漿的草木香,卻讓我想吐,這衣裳穿在身上,比囚衣更重百倍,每一根經緯都纏著別人的性命。

“明日隨我去揚州。”她替我系好衣襟,指尖輕輕扶正我發間父親留下的犀角簪,動作熟練得像母親當年為我梳妝,“我家大官人在兩淮鹽運司謀了差事,可護你在瘦馬館暫避風頭。”“瘦馬館”三個字像根細針扎進耳孔,我聽過順天府的婆子說,那是專門調教罪臣之女,賣給富商做妾的地方。婦人耳垂的豁口在燈下晃成模糊紅點,與東廠番子蓋在公文上的朱砂“囚”字重疊,讓我分不清,陳主事是在救我,還是在把我從一個火坑推向另一個火坑。

竹床縫隙硌得脊背生疼,比囚車木板更硬三分。我摸著腕間未卸的鐵銬,忽然想起陳主事在詔獄時,玉帶扣頭總是故意撞在鐵柱上,三長兩短的聲響——那是遼東軍屯的暗號,可他腰間的四爪玉帶,分明是僭越的蟒紋。他說“莫信任何人”,卻又讓這婦人來接應,究竟是真的為我周全,還是想借我的“罪臣之女”身份,在鹽運司謀得更大的好處?

更夫敲過丑時三刻,后巷傳來運尸車的吱呀聲,木輪碾過青石板,像極了順天府百姓投擲碎磚的響動。外墻爬山虎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恍若千萬人在罵“通敵賊子”。我盯著頭頂發黑的房梁,手中的犀角簪突然變得滾燙——父親刻的“寧”字還在,可寧遠衛的方向,此刻正飄來運河的腥氣,混著陳主事的沉水香,辨不清是忠是奸。

婦人的鼾聲在隔壁響起,均勻而安穩,似是對這一切司空見慣。我摸向臂彎的燙疤,指尖觸到粗糙的結痂——這道傷是真的,劉寡婦女兒的死是真的,陳主事的“恩情”也是真的。可為什么,這真的背后,全是假的?假的文書,假的身份,假的善意。他救我,是念著與父親的舊情,還是想在這亂世中,留一枚能制衡政敵的棋子?

醫館的油燈忽明忽暗,映得藥柜上的“懸壺濟世”匾額半明半滅。我望著婦人耳垂的豁口,終于明白,這世上哪有什么干干凈凈的生路?陳主事給我的,不過是從詔獄的鐵鏈,換成了瘦馬館的金鏈;從“通敵”的燙疤,換成了“善妒”的胭脂。他的恩情像裹著蜜的毒藥,讓我在感激中顫抖,在顫抖中懷疑——或許,從他第一次踏入詔獄起,就沒打算讓我做個清白的人,而是要讓我帶著這道傷,永遠活在他的局里。

丑時將盡,運河水拍打著石埠,像極了父親當年在寧遠衛城頭,撫著犀角簪說“寧為玉碎”的聲音。可此刻的我,卻連碎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被人當作棋子,在這盤亂世的大棋上,從一個角落,被移到另一個角落。臂彎的燙疤仍在發燙,那不是重生的印記,是被買賣的恥辱,是陳主事給我的、永遠揭不掉的價簽。

這一晚的臨清醫館,終將成為我記憶里的傷疤。婦人鬢角的烏木簪、劉寡婦女兒的血、陳主事的沉水香,全在我腦海里打轉。我恨他嗎?不,我甚至感激他讓我活下來。可這感激里,藏著更深的恐懼——當一個人的生路,要靠另一個年輕姑娘的死來換,當救命的恩情,要拿自己的清白和未來作抵押,這世道,究竟還有多少像陳主事這樣的“好人”,在打著救人的旗號,行著買賣的勾當?

更夫的梆子聲越來越遠,我卻了無睡意。明天,我就要以“暴斃”的罪臣之女身份,跟著婦人去揚州,去那所謂的瘦馬館。我不知道未來等著我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從陳主事決定用“腐草計”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不再屬于我自己。或許,這就是亂世中的生存法則,要活下來,就必須接受被買賣的命運,就必須在感激與懷疑中,艱難地走下去。

命運的棋盤上,我是一枚任人擺布的卒子。陳主事落子的時候,或許真的想救我,但這救,卻讓我陷入了更深的無奈和痛苦。我望著窗外的月光,忽然覺得,這月光比詔獄的黑暗更冷,更讓人絕望。因為,在這月光下,我看清了自己的處境——我是被救了,但這救,卻是以別人的死、以自己的尊嚴為代價的。這樣的恩情,讓我如何能坦然接受?

醫館的木門發出輕微的響動,婦人起身去查看后巷的動靜。我摸著發間的犀角簪,暗暗發誓,無論未來如何,我都要記住這一切,記住劉寡婦女兒的血,記住陳主事的沉水香,記住這被買賣的無奈和痛苦。或許,有朝一日,我能掙脫這棋盤,成為執棋的人,為自己,也為那些像劉寡婦女兒一樣的無辜者,討回一個公道。

丑時已過,子時將至。我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滑落。這一晚,我長大了,懂得了世界的復雜,懂得了恩情背后的代價,也懂得了,在這亂世中,活著,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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