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如墨,漸漸濃稠得化不開。我立在燭影搖紅處,見母親正于燈下收拾細軟。樟木箱的銅扣映著跳動的燭火,將她身影碎成一片一片,恰似被風吹皺的春水。忽聽得馬廄方向傳來趙六的呻吟:“夫人,小的腹中如刀絞……想是昨夜剩菜餿了?!碧а弁?,那馬夫蜷縮在廊柱下,額角冷汗涔涔,雙手緊抱丹田,狀甚痛楚。
母親手中的包袱猛地一抖,帕中金錠相撞,發出清脆聲響。春杏姑娘忙要去請郎中,趙六卻擺了擺手,聲音微弱卻透著堅韌:“府上正忙,小的識得些草藥,去巷口藥鋪抓副止疼藥便回?!彼麙暝鹕?,身影在燈籠光影里晃了幾晃,單薄得好似風中殘葉。我望著他踉蹌的背影,忽憶起父親曾言“馬夫走夜路,鞋底需沾三把鹽以避邪祟”,此刻他足下青鞋,卻連半粒鹽星子也無。
正自出神,忽聞管家老李的匠役箱“咔嗒”開啟,一股烏煙、槐米水與蜂蠟混合的氣息,隨著暮色漫入院中。但見他布滿老繭的手指捏著那支犀角簪,就著硯臺里的烏煙輕輕蘸染:“夫人但放寬心,此乃古法做舊之術,便是造辦處的老匠人,也瞧不出破綻。”說罷,以槐米水細細刷過簪身,那溫潤的犀角竟漸漸泛出灰褐色,宛如被歲月啃嚙的牛骨,再不復先前的瑩潤光澤。
我的目光凝在案頭那封密信上,燭火下但見蜜蠟封印已融出細縫。忽憶父親曾語:“若家書之中重筆細述雜事,必藏玄機?!毙枰浴叭秩≈?,四字取首,五字取末,逐句拆解”之法破之。當下定氣凝神,逐字細辨,墨字竟在眼前幻化成千軍萬馬——“建虜破錦州在即,恐誣陷及家人,速攜兒女投淮安舅氏!”原來父親在遼東已察覺大禍臨頭,那支犀角簪哪里是什么信物,分明是催我們逃生的號角!
更鼓咚咚,敲過戌時三刻。忽聽得院外馬蹄聲急如驟雨,我剛將密信藏入懷中,大門便“砰”地一聲被撞開,兩名錦衣衛搶入院中,繡春刀鞘磕在門礅上,發出刺耳聲響?!胺铖{帖拿人!”為首番子晃著金牌,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母親顫抖的雙手,落在樟木箱里的金銀細軟之上。
“少爺莫怕,莫怕……”春杏姑娘將幼弟護在身后,袖中已滿是他的淚痕與涕泗。幼弟嚇得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只將小臉緊緊埋在丫鬟懷里。
忽有一番子高舉書卷,正是父親未及呈送的《邊關防務策》,獰笑道:“好個通敵罪證!竟敢私通建虜,圖謀不軌!”此言一出,眾人皆覺如遭雷擊,母親更是面如死灰,身形搖搖欲墜。
便在此時,母親鬢間的烏木簪突然“啪”地斷裂,那簪子原是她與父親定親時的信物,已伴她十余載歲月。我望著斷簪落地,忽想起趙六空蕩的馬廄,以及他方才說的剩菜——或許那菜里的巴豆,正是今日讓他脫難的福豆吧。
詔獄的鐵門在寅時初刻轟然開啟,寒氣撲面而來,恍如九幽地獄。我被推入黑暗的剎那,忽然摸到發間那支做舊的犀角簪,雖已不復昔日光彩,卻仍是我在這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念想。父親啊父親,你以性命護佑的家人,此刻正踏上未知的征程,愿這簪中所刻的寧遠山川,能指引我們走出這亂世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