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鄖陽縣。

天未全黑，自縣城東頭到西頭，大街小巷，滿是紅黃燈火，人聲嘈雜，人頭攢動。

侯煉牽著前不久才綰發成年的妹妹侯小瑤，走在煙火當中，耳邊充斥著熱鬧的聲響。

“哥！”

走了一陣，侯小瑤忽地扯扯侯煉的衣袖，指著前方，興奮道：“哥哥快看，花棚旁邊的爐子已經點著了！”

“火燒得好旺啊！”

侯煉順著妹妹手指方向看去，就見那兒里里外外圍滿了人，中間一座丈余高的大棚，棚的一側被金色火光映得發亮，棚頂用柳條編著煙花、鞭炮。

頂上又有一丈余高的木桿高高豎起，上面也綁滿了煙花鞭炮。

那大棚便是侯小瑤口中的花棚。

棚頂的桿子又稱“老桿”，乃是打鐵花前必備的“設彩”。

每年的元宵夜，既是各地煤鐵行會的開爐大典，“打花打花，越打越發”。

同時也是收徒儀式，為去年整年內入行的學徒正式舉辦。

當然也為愿意入行的人敞開大門，可以現場拜師。

考核內容自然比平常難得多。

不過今日若能入行，往后便無須再次測驗，直接成為這一年的首席學徒，擁有最好的培養資源。

“糖葫蘆！糖畫！還有吹糖人！”

侯煉正想著，手上一空，妹妹忽然撒開他的手，朝路邊的攤鋪跑去。

一股冷風吹來，手心一陣冰涼。

侯煉這才發覺，剛剛握著妹妹的手，不知何時早已滿是汗水。

他快走幾步跟上妹妹，陪她在一間賣湯圓的小吃攤前坐下，心念一動。

一塊面板頓時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技藝：鍛造（入門·九品）】

【進度：（201/500）】

【能力：你已有縣級鐵匠行會正式鐵匠水準。】

面板半隱半顯，掩映在閃爍的燈火里，顯得縹緲非凡。

來這之前，他已突破至九品。

能力也由縣級鐵匠行會優秀學徒，晉升到了正式鐵匠。

再三確認數據無誤后，侯煉輕輕揮了揮手，將其收起。

又定了定神，接過小二端來的湯圓，放一碗在妹妹跟前，低頭吃了起來。

“穿越此方已十余年了。”

“遠在地球的家人朋友，你們還好嗎？”

這方土地，與侯煉祖國的古代沒有任何不同。

這里沒有高樓大廈，生產力不強，工業也不發達，傳統行業依舊百花齊放，鐵匠們更是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他們生產的絕大多數用具，都與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

而大一些的行會，則與各大幫派甚至官府合作，批量生產特定物件。

唯一不同的，或許是，這方世界切實存在仙人鬼怪，而上一世卻無從考證。

且由于鐵匠與道士供奉同一位祖師——太上老君。

于是他們便有了一種新的職能：除邪祟。

回憶起這些年遇到的種種離奇詭事，侯煉不由加快了幾分吃湯圓的速度。

吃罷，在原地又稍坐片刻，侯煉牽起妹妹的手，繼續朝前面走去。

一大碗湯圓入肚，妹妹的手卻依然冰涼，令侯煉很是心疼。

他這一世只有侯小瑤一個親人。

穿越來時，原主才八九歲，妹妹更是臟鼻頭的小不點，蹲在他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除了他們，周圍便只剩荒涼一片了。

“妹妹……四歲，我……八歲？”

掰著手指頭，侯煉不確定地自言自語道。

自那年開始，他干過行商販夫，當過打雜伙計，侯小瑤跟著他走南闖北，風吹日曬、居無定所，可謂吃盡了苦頭。

可她依然活潑開朗，整日笑嘻嘻的，對生活絲毫沒有怨言。

但侯煉知道，妹妹長到這個年齡，早就生出比較之心，雖然嘴上不說，心底卻已埋下了不好的種子。

所以在三月前，覺醒系統的那天，侯煉毅然選擇了【技藝：鍛造】。

而另外兩個則分別是【技藝：繪畫】與【技藝：偷盜】。

后者不談，雖說一般鐵匠的社會地位普遍不如丹青，但因在這一世有殺鬼除祟的作用，所以也沒差到哪去。

若是能練到高處，反超任意職業也未嘗不可。

而且打鐵在三者中，是最能提升綜合能力的。

無論是身體素質的全方位提升，還是與那捉鬼除邪祟的息息相關，都讓侯煉無法不選它。

即使它是最累的一行。

“侯兄弟，小瑤妹子，你們來啦！”

牽著妹妹在離鐵匠行最近的一座戲臺前停下，站了片刻，一個尖嘴猴腮的男子便迎了上來。

人未到，聲先至，緊接著便是一個大大的擁抱：

“想死你們了！”

“現在大典開始還有許久，先在我這歇下吧。”

“有勞了，黃兄。”

拉著兄妹二人在空位坐下，戲班班主黃秋谷端來兩碗豆粥，放在面前的小桌上，又將侯煉遞來銅元的手推回去：

“兩年不見，小瑤妹子更加如花似玉了！”

“黃大哥也變英俊啦。”

“我？英俊？哈哈哈哈哈！”

“妹子嘴真甜，我以后要是生閨女啊，一定生個你這樣的！”

黃秋谷撓著臉頰左側的一顆黑痣，笑得前仰后合。

笑罷，他忽地扭過頭，飛快伸手捏了捏侯煉的大臂。

又憑空比劃了一下他的腰圍，咂咂嘴，點點頭又搖搖頭，醞釀片刻，一字一頓對侯煉道：“侯兄弟，你托人給我捎的話，我已經聽到了，今個兒拜師，具體是什么過程呢，我也弄清楚了。”

“不是我打擊你，你說你，為啥偏要挑這么一個日子來？”

“我知道你疼你妹，著急找個好行當。”

“可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人家的開爐大典，正正規規的收徒儀式！”

“今個要是考核了沒過成，那今后三年可都沒法再來的！這規矩你總該知道吧？”

侯煉輕嘆一聲，無奈道：“黃兄放心，我有分寸。”

“你告訴今日拜師的具體規矩就行。”

“你呀你！細胳膊細腿的，有個鳥的分寸？還告訴你！”

黃秋谷唾沫飛濺，恨鐵不成鋼地拍著巴掌：“罷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侯兄弟決定好的事，一百匹馬也拉不回來！”

“黃兄何出此言？我……”

這邊正聊得火熱，街上忽又走來兩名男子，年少的走在前面，年長的輕身下氣跟在身后，看上去是一主一仆。

“少……少爺，你真要在這個日子……”

“勿要多言，我有數。”

“……呃，老奴遵命。”

他們來得不聲不響，又有小廝飛快迎上去端茶送水，侯黃二人自沒去注意，也沒聽到他們說了些什么。

又過了不知多久，月亮漸漸升至高空。

寒氣愈發濃郁，但街上依舊熱鬧喜慶，人流攢動，畢竟是重要節日，少有百姓愿意中途回家。

終于，鐵匠行的門前傳來一陣急促的高呼。

聞聲，眾人急忙扭頭望去，就見圍在周圍的人群忽地讓到兩旁，空出一條道路。

一隊道士打扮的人從遠處走來，手里持著的大部分是笙、管、簫、笛，還有鑼鼓和其他不太常見的樂器。

這些道士走入場中，邁著奇異的步伐，以花棚為中心，四下分散。

他們一散，圍觀百姓也都跟著往外退，場地頓時擴開了不少。

待得眾人站定，領頭的道士一揮手中木劍，大喝道：

“請老君耶——！”

“請火神耶——！”

諸道隨即紛紛舉起樂器，吹拉彈唱。

道士入場前，侯煉三人便已擠入人群找好位置，此刻正隨圍觀群眾一起觀看。

就見那黃秋谷瞪著雙眼，目光在道士身上滴溜溜一陣亂轉，壓低嗓門對二人道：“侯兄弟，小瑤妹子，你們看他們腳下的步子，像不像捉鬼驅邪時候的踏罡步斗？”

見兄妹二人點頭，他繼續道：“邁這種步子，說明他們已經開始做驅邪的準備了。”

“待會那些鐵匠配合著這么一打，‘啪’一聲，滾燙的鐵水嘩啦啦飛天上，整座縣城一年積攢下來的邪氣煞氣，都得被燒成灰！”

“除過煞氣，接著就是拜師儀式，然后就該侯兄弟你上去露兩手了！”

黃秋谷正說到興頭，忽聽場中一聲高喝：

“開爐呀——誒——！”

即刻便有幾名鐵匠沖上前去，圍住燒得通紅的熔爐，振臂一舉，霎時，熱浪洶涌而來，上千度的鐵水暴露在空氣中，噼啪爆鳴聲不絕于耳。

“盛——鐵——水——！”

領頭的鐵匠繼續聲嘶力竭地高喊，一名立在爐旁的鐵匠迅速將長勺伸入爐中，舀出一勺亮紅色的鐵水，倒入伸來的柳木勺中。

見手中勺已盛滿，舉勺之人便飛速沖入花棚下，用另一根柳木攢勁一擊木勺下端，剎那——

鐵水綻開，噴射飛濺，夜空中仿佛碎了玉開了花，滿天星光燦爛。

有鐵匠高聲喊道：

“一打匠門興旺。”

“二打風調雨順。”

“三打國泰民安。”

所有人都抬頭去看那壯麗的景觀。

忽地，噗噗噗的聲音連聲炸響，大團大團的黑氣烏鴉炸毛樣爆開，四散奔逃，很快湮滅在鐵水中。

“……”

“今年的邪氣又重了。”

人群中有人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