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劃破黎明。

睡死了的村人們，揉著眼，從自家的床上坐起。

又立時清醒，披上大衣，抄起鐵鍬，直奔院門而去。

不少村人卻撲了個空。

放鐵鍬的位置，空空如也。

自家的鐵鍬憑空消失了。

這些丟了鐵鍬的村人愣了半晌，又去后院找鋤頭。

有些人找著了鋤頭，火急火燎沖出院去，可還有些人家的鋤頭，竟也消失不見了。

又找其余工具……

最后，找著挖掘工具的，不管是什么好不好使，掀開自家院前的青磚，舉起工具，一頓猛挖。

沒找著工具的，則立在找著工具的村人旁，焦急等待著。

可找著工具的村人一頓挖，除了那反復被挖出的松軟泥土，什么也沒挖著。

自上元節開始，一直到三月三龍抬頭，每夜三更后，張家村人必做一場挖寶的夢。

夢里，慈眉善目的神仙親自動手，將他們想要的寶貝，埋入村子的各個角落。

他們接著在村里一陣翻找。

夢醒后，便能在自家門前的青磚下，挖出來夢里找見的寶貝。

后來有村人發現，若醒來后，強行忘了夢里內容，會有種上了賭桌的快感。

而且是每賭必贏。

這一發現很快在村中傳揚開。

年輕的村人率先學會，漸漸地，年長的村人也學了去。

久而久之，村人們連夢也不認真做了。

醒了便裝傻充楞。

抄起鐵鍬稀里糊涂地挖。

也能挖出寶貝來。

挖出來菜譜的村人，就開了一家酒樓。

挖出來首飾的村人，就開了一間首飾鋪。

挖出來金銀的村人，起先會自己藏好，后來就全部交給村長，龍抬頭那日平分出去。

十幾年，兩代張家村人，挖寶從未斷過。

今日這般情況，村人還是頭一回碰見。

挖了常挖的那塊青磚，又挖了周圍數塊青磚。

依然毫無所獲。

村人便愣愣停下手里的活，任由圍觀鄰里取走手中工具。

然后木訥訥地湊上去，看他們挖。

發現他們也毫無所獲。

便結了伴，一起去下個還在挖掘的村人院前觀看。

隊伍很快浩浩蕩蕩起來。

整座前村的村人，都圍在了高壽到八十八的張老光棍院前，里三層外三層，看他顫巍巍搬開青磚，一點一點用鍬將土撇開。

土坑越挖越深了。

村人們都踮起腳，雞樣伸著脖子看。

那張老光棍挖著挖著，忽地一拍腦門，道：

“哎呀，我記起來了！”

“昨個晚上，我好像夢見的不是尋寶！”

此話一出，村人們一怔。

有村人喊道：

“老張說得對啊，俺也記起來了！”

“昨天俺在夢里好像沒有挖寶……是了，是咱村的神仙！神仙讓俺醒了后，抱著他的神像，去那后村找他嘞！”

那張老光棍說得含含糊糊，村人們還有些懵。

而這村人一把話說明白，他們登時反應過來了。

張老光棍的院前登時響起一連串拍腦門的聲響。

所有村人都急忙跑回家，抱著神像朝后村去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張老光棍，此刻卻被拋在了最后。

等他拄著拐，抱著神像朝后村去的時候，其余村人已全跑不見了。

到了后村，果見后村的村人，也已抱著佛像，圍在了村道中央。

村人們推推搡搡，不少人擠進去一看，登時驚訝地張大了嘴。

就見最中央，那性情孤僻的鐵匠張當當，正閉目負手立在那。

在他周圍，竟有四人一動不動地或坐或立，神色緊張。

而那不遠處的地上，還躺著三具尸體。

正是大前輩三人。

村人們看清后，紛紛后撤，在尸體旁也圍起來一個小圈。

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呆呆站了半晌。

那張當當終于睜開了眼。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見時間已到，嘆口氣，轉身面向滿街的村人。

悲哀道：

“我對不起你們?！?

落下兩滴淚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他弄得不明所以。

那張當當原地踏了兩步，抿了抿嘴，繼續道：

“大家都有子女親人在村外吧？”

“這些年都有寄出去不少值錢物件給他們吧？”

“他們應該不愁吃不愁喝吧？”

眾人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時陷入了沉默。

就聽有個村人問道：

“鐵匠，你問這些做什么？”

揚了揚手里的神像：

“昨晚我們夢見神仙了，他讓我們醒了后，抱著他老人家的神像來這里?！?

“你不信神，就讓開去。”

“別耽誤我們的事?！?

聞言，張當當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那些村人見狀，也不多言，虔誠地抱著神像，吹著初春的寒風，靜靜等待著。

氣氛沉悶起來。

侯煉看著張當當的模樣，越看越覺得這相處了半月的張兄，此刻變得十分不對勁。

或者說，從昨晚開始，他就脫去了某種偽裝。

先前熱情的不是他，而如今的模樣，才是真正的張當當。

侯煉下意識瞟了一眼胡松。

就見他也正在看自己。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見了訝異。

他們又看張當當。

只覺他仿佛老蒼了十歲，一座大山，忽地壓在了他的肩上。

終于有村人不耐煩了。

一手抱著神像，指著張當當道：

“張當當！你怎么還不滾一邊去？”

“你再不滾一邊去，我就上來幫你滾一邊去！”

他這話說完，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那些本擔心在神仙面前失了態，一直隱忍不開口的村人，紛紛跟著叫囂道：

“滾下去！”

“神仙讓我們清晨便來這里，可這都過去快半個時辰了，神仙卻還沒現身，分明是你這不信神不尊神的雜種敗類站在這里，讓神仙又不想出來了！”

“對！給我們滾！”

“把位置讓出來！”

聽著這些人叫喊，張當當低頭笑了笑：

“雜種么？”

眼色一變。

蒼老的聲音響起：

“可以了。”

眼色一變。

張當當點了點頭。

沖那舉鍬奔來的年青村人一擺手，道：

“各位，這十余年來，你們也享盡了榮華富貴，吃的喝的玩的住的，我樣樣沒虧待你們?！?

“現在我要借各位的性命一用?！?

“我的爹，十三年前死了?！?

“我要借各位性命一用，將我爹尸身挖出，給他選個風水寶地，好生葬了。”

“然后送我爹去輪回轉世?！?

此話一出，嘭一聲，村人們都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