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7年，甲寅，秦莊襄王3年。

寒風夾雜著雪花呼嘯不止，光影流轉中，仿佛一磚一瓦、一柱一椽都成了音符，韻律縈繞畫棟珠簾、玉砌雕欄，為咸陽宮吟唱出一首低沉而悲鳴的樂章。

紛紛揚揚的雪花飄飛在宮城每一個角落，壘出厚厚雪層。

黑夜的籠罩讓咸陽宮猶如困獸，只有宮燈在呼嘯的寒風中依然保持著不滅火光。

這樣寒冷徹骨的夜晚，此時不知有多少人在難捱的等待。

靠近錦湖邊不遠處的亭子，兩個內侍宮人時不時搓手踱步，嘴里碎碎念念，眼神不停朝亭子邊上跪著的一名女子，說三道四，滿嘴都是粗俗不堪的嘲諷謾罵。

再觀跪在地上的女子，看上去不到二十出頭的模樣，一張小臉慘白發烏，唯有眼神迸發出一股不明的狠勁。

她濕漉漉的發髻上結著冰凌，身上穿著濕透了的素色宮裝，在這冰天雪地中，好似結上冰晶，卷翹的睫毛也沾了落雪。

她眼睛有些細長，勝在弧度優美，雖增添了含蓄感，卻更讓她眼神顯得有穿透力起來。

五官上沒有特別的驚艷，不過組合在一起，又生出種劍走偏鋒的明艷。

明明還是少女模樣，她卻給人一種世故老練的成熟，她身上的氣質，有種遺世獨立的感覺，似自內心散發的暗香，可堪品味。

在她身上，即使沒有華美的長相，也可清楚在人群中第一眼注意到她。

這時，她輕輕眨了眨眼睛，抖落了睫毛上的落雪，雪花掉落在她秀挺小巧的鼻子上，瞬間化為虛無，只余一點沁涼。

她移動視線，黝黑的眼珠緩慢轉動著，看向不遠處越來越靠近的人影，嘴角上揚起了一抹笑意，這過于自信從容的淺笑，極易讓人忽視。

遠處靠近的身影停在了她跪著的雙腿前，她沒仰頭去看那人，只輕聲開口道:“你來了。”她的聲音很輕，也很穩，帶著幾分理性。

那熟稔的語氣讓人覺得二人是相處多年的老友般。只有這兩人知道，意義上來說，他們是第一次見面。

“途徑此地，突然想看看宮中人盡皆知的太子奶娘岳池，到底有何本事，讓夏太后動怒至此，罰跪于你在這天寒地凍中。”那人揚聲，抑揚頓挫　，猶似玉石，當真是好聽的讓人不覺好奇他的容貌，能否配的起這聲音。

岳池揚唇，笑得無甚所謂：“誰人不知秦有楚之公子羋華啟，在前朝乃華陽太后的外戚勢力之首，封為昌平君；后宮又得一手遮天的華陽太后無盡寵愛，豈會不知奴婢這樣平平無奇的人，到底有何本事？”她言語間里輕松，只覺她面前的人并不像她話語里那般，幾近處于權利巔峰邊緣。

倒是之前一直守著岳池碎碎叨叨的兩個宮人，聽清岳池說這幾句話后，顫顫巍巍的跪在了地上，一臉的慌張之色：“奴才見過昌平君。”

昌平君置若罔聞，看著岳池道：“平平無奇？”言語間盡是戲謔:“平平無奇會讓大王的生母，夏太后一心一意想要治你于死地？

平平無奇，會讓王后趙姬待你一屆宮婢，猶如親生姐妹？

平平無奇，會讓太子政對你信任有加，亦師亦友？

平平無奇，你一個低賤宮婢，何德何能受得起宮中所有宮人，喚你一聲‘姑姑’？成了半個主子？”

羋華啟一連說了四個平平無奇，皆振振有詞，每一字，又慷慨有力。聽得旁人皆是發懵，似乎從來沒有人發現過，這個平平無奇的岳姑姑原來如此厲害。

“如此，在公子看來，這樣一個我，怎可能落到眼下境地呢？”岳池終于抬頭，看向她只從別人口中聽說過的楚之公子。

那一襲如雪色的袍子，纖塵不染，鑲邊處繡了一只探出枝頭的梅花，讓他身影看著越發的清冷瀲滟起來。

他的頭發很長，柔順如墨，長至腰間，眼下被寒風刮散，凌亂開來。

他很高，高的她們之間猶如隔絕了萬丈深淵，讓她看不清他的模樣。

羋華啟迎著岳池的眼睛，緩慢的蹲了身子下來，兩人目光相觸，似有什么被一觸即發，他那潤澤的薄唇動了動了動，才道:“善良。”

他的聲音猶似在感嘆:“權利的傾軋中，善良都是附屬，由勝者所賜。”

“可你不是來了嗎？”岳池通透的眸中，全是羋華啟的倒影，她嘴唇一張一合，傾吐出聲：“進了這困境之地。”她看清了他的模樣。

那稀疏的眉毛下，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迷離中隱有媚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冷艷；挺拔的鼻梁在越發模糊的燈光中，光澤猶如雕琢過的美玉般；他的唇很薄，猶如濃濃朱色，降臨在冰天雪地中，燃起赤焰，穿透薄涼之意。

“我來，焉知非福。”他眼尾上挑，清冽的聲音里不知何時，有了幾分肅殺:“說不定，我更喜歡雪上加霜。”

“你知道的。”岳池身子不穩，前頃而去，整個人都砸在了羋華啟的胸膛上，臉正好埋在他頸窩中。

他的頸窩猶如他的人一樣，清冷的過分。

她又開口道:“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皆為利來。你的出現，我便知道你會帶我走出這困境中。”她聲音即使帶著虛弱，可話語里充斥著自信絲毫不減，過分到讓人覺得她是自負。

而旁人眼中，他們二人此時的互動更向是情人間，耳鬢廝磨。

羋華啟不為所動，伸出雙手按在岳池的肩膀上，觸手之下，一片寒涼。

稍頃，他推開了兩人緊貼在一起的身子。

岳池的頭沒了倚靠，開始軟綿綿的垂了下去，一直緊握成團，放在雙腿上相互取暖的手無聲滑落在雪地中，難測生死。

他不知道她的篤定到底來自于哪里？他為什么會來救她？

下一刻，他俯身，手穿過岳池的腰肢，將她攔腰從厚綿的雪層中抱了起來。

他起身經過之前一直守著岳池的兩個宮人身邊，頓住腳步，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的宮人，吩咐道:“這兩人拖下去，杖斃。”言語里的一瞬間，結束了兩條人命。

兩個宮人想要開口求饒，卻連聲音都未曾發出，便被羋華啟隨身的侍從捂住嘴，拖了下去，余下拖曳出來的雪痕，延綿數米，直到再次，被大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