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朱漆的大門被人一手推開，早早等在前廳的小蘿莉跳下搖椅，瞇起眼睛怔怔打量著那個逆光而來的男孩。

他穿著被洗得泛白的黑色小褂，腳下踩著一雙有些開線的手工布鞋，胳膊上戴著孝，雙眸微微紅腫，顯然是剛才還哭過。但這副狼狽的模樣并沒有影響到他的氣質，相反的，他每一次蹙眉，每一次抿唇，都好像被預先刻畫好似的，如同從漫畫書中走出的少年那般，憂郁而唯美。

他走到中央便頓住了腳步，本就瘦弱的身體在偌大的前廳中顯得更加單薄，他低垂著腦袋，如同等待宣判的刑犯似的，孤立無援卻又無可奈何。

在一片沉寂中，小蘿莉忽然一顛兒一顛兒地跑過去，對著男孩咧開嘴笑著道：“我叫花溪然，今年四歲啦，你呢？”

男孩猛地抬起頭，眼底掠過一抹沒來及藏好恨意。他瞧著花溪然燦爛的笑容，神色從最初的驚愕漸漸變得平淡，禮貌地回答道：“我叫蘇無殤，今年七歲。”

花溪然水靈靈的大眼睛中有縷奇異的精光一閃而過，她揚起大大的笑臉，學著大人的口吻有模有樣地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管家了。以后你要負責保護我，不能讓別人欺負我喔。”

蘇無殤愣了愣，不知道在想什么，隨后他微微俯身，垂首道：“遵命，小姐。”

花湘竹到底還是非常介意和蘇無殤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若非花溪然哭鬧懇求，別說是管家，就算是保潔，她都不會考慮讓他來做！

她撫摸著花溪然的頭發，柔聲道：“小然乖，他能不能留下來，還得姥姥說了才算數。”

“姥姥一定會同意的”，花溪然篤定地說道。

“哎……”花湘竹微微輕嘆，一把抱起花溪然，對身后的蘇無殤冷聲道：“你跟我來。”

花湘竹離開會客用的前廳，經過宴賓用的中廳，走到后廳祠堂內擺放的青銅編鐘前，按照順序敲擊出徵徵宮商角羽商七音，耳力較好的人可以在不絕的余音中捕捉到細微的機關響動。敲完編鐘后，她便合門退出，來到祠堂邊用青石堆砌的枯井旁，抱著花溪然縱身躍了進去。

蘇無殤向著漆黑的井內望了一眼，神色驀地堅定起來，一咬牙也跟著跳了下去。

其實古井的機關裝置就是一個簡單的升降梯，如果不啟動機關直接往下跳的話，也能到達井底。只是以百米的重力加速度著陸時，還能不能保持人形，可就說不準了。

空曠陰冷的湖底，幽暗的明火搖曳，黑色的墓碑上鐫刻著狂肆潦草的四個大字——羅剎戰堂。

花溪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但還是免不了一陣頭皮發麻。她從花湘竹的懷中探出腦袋，偷偷朝著蘇無殤望去，只見他緊泯著唇，雙手牢牢攥著，儼然一副高度戒備的姿態。

在吱吱嘎嘎的詭異聲響中，戰堂的大門緩緩打開，正對大門的主座左右兩側有幾個黑影若隱若現，一位長發如霜，臉上有幾道細淺皺紋的老嫗慵懶地斜倚在主座中，她抬眼望了望來人，作為上位者的氣勢沒有因為對面站著的是自己的女兒而減少分毫。

花墨語沒什么情緒地說道：“湘竹，你有什么事？”

花湘竹放下花溪然，肅正了面容，恭敬地道：“小然已經到了要挑選影衛的年齡，所以我把這個孩子帶來，請您鑒定一下他是否具有成為影衛的資格。”

花墨語目光犀利地將被推上前的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地輕哼道：“湘竹，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他已經過了訓練的最佳年齡，而且心有隱疾，氣血不暢，難道你連這都看不出來嗎？”

花湘竹被那威嚴中夾雜著薄怒的聲音嚇得眼皮突地一跳，連呼吸都慢了幾分。

她是很害怕花墨語的。

因為她琴棋書畫、詩書禮儀無一所長，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無一精通，人脈交際、經商從政也無一出眾，可以說是歷代家主候選人中綜合實力最差的一個。

漸漸地，花墨語不再指望她能擔當大任，所以對她的態度也變得十分冷淡。

花湘竹一把拽起蘇無殤的胳膊，對著主座的方向垂首道：“湘竹知錯，打擾了您，我馬上離開。”

蠻橫的拉扯使蘇無殤胳膊上那枚印有“孝”字的小牌掉落在地，他瞳孔緊緊一縮，原本的安靜溫順驟然變得歇斯底里。他瘋狂的想要掙脫開花湘竹的鉗制，甚至發出了野獸般低沉的嗚咽。

花溪然蹙眉望著這一幕，邁開小肉腿走上前撿起孝牌，把它放回忽然定住的蘇無殤手中，仰起頭對花湘竹說道：“媽媽，你先上去，我有點悄悄話想跟姥姥說。”

研修暗殺術會使心性徹底改變，實力越強大的人，就越冷血無情，花墨語正是如此。

花湘竹哪里敢把花溪然一個人留在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當下冷了臉色，低聲訓斥道：“小然不準放肆，姥姥累了，你趕快跟媽媽回去。”

眼見花湘竹打算強行把自己“綁”回去，花溪然連忙向花墨語遞去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花墨語的心中一動，她甚至以為自己是老眼昏花了，不然怎么會在四歲的孩子眼里，看到那種復雜的情緒。

但不管怎樣，花溪然的這個舉動確實勾起了她強烈的好奇，花墨語換了個坐姿，隨意吩咐道：“湘竹，你自己上去。這兩個孩子，我等下派人送回去。”

花湘竹聞言大驚道：“可是……”

“你還有事嗎？”

花墨語銳利如刀的視線冷冷地掃來，花湘竹就算有一百個不愿意也沒有膽子違逆她的意思，只好沉聲道：“湘竹明白了。”

看著花湘竹離開，花墨語饒有興致地望著花溪然，淡淡地道：“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的悄悄話。”

花溪然甜甜地一笑，嘟著小嘴道：“既然是悄悄話，除了我和姥姥兩個人以外，誰都不能聽喔。”

“哦？”花墨語眉峰一挑，對兩側共七道影子說道：“你們先退下。”

花溪然也轉過身，對一旁怔怔望著手中孝牌發呆的蘇無殤說道：“能不能麻煩你也出去一下，一下下就好。”

蘇無殤呆呆地點了點頭，退到了戰堂外部。

吱吱嘎嘎的聲音再度響起，敞開的大門緩緩閉合，原本就光線晦暗的戰堂顯得更加壓抑，仿佛真的置身于羅剎地獄般，令人絕望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