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帶著兩個孩子回到花歇處時，花湘竹正在客廳里焦急地來回踱步。

她太了解自己的母親。那是個終年生活在黑暗和殺戮里的冷血女人，在她的眼里，只有花家的損益榮辱，沒有半點血脈親情。花湘竹見到母親時都會害怕的發抖，而年幼無知的小然竟然要求單獨和她相處……一想到這里，花湘竹就無法控制的慌亂，甚至連身上的蕾絲襯衫被冷汗浸透也不自知。

魅影已經在客廳等了足足有一分鐘，可是花湘竹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暗暗在心里將花湘竹與家主對比，又偷偷側目瞧了瞧粉妝玉砌的小蘿莉花溪然，不由得無聲輕嘆。

家主能在他出現的前一秒察覺到他的位置，而少主，不，現在應該稱呼她為前少主或者是小姐，她卻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單就暗殺方面的造詣來說，她比家主差了不是一星半點。至于這位年僅四歲的小小姐，目前看來并沒有什么過人之處，真不知道家主為什么會態度明確的要她接任少主，現在也只能希望家主選人的眼光是正確的吧。

太過安靜的氣氛會令人感覺壓抑，花溪然受不了這種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存在了似的感覺，奶聲奶氣地開口喚道：“媽媽，我回來啦。”

聽到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花湘竹全身微顫，連忙抱起花溪然，用自己的臉蹭著她的小臉，泫然欲泣道：“小然，你總算回來了，真好，真好……”

雖然魅影習慣被無視，甚至是以薄弱的存在感為傲，可現在的情況是，他大大方方地站在花湘竹面前，而后者從頭到尾都把他當做了空氣，完全沒有一丁點注意到他的意思。

心靈嚴重受傷的魅影輕咳了幾下，一板一眼公式化地說道：“家主宣布，任命花溪然小小姐為少主，由蘇無殤擔任少主的影衛。具體開始訓練的時間家主會另行通知。”

雖然花湘竹發現不了魅影，但是對于魅影的神出鬼沒早就習以為常。面對魅影一向沒什么特別反應的她，今天卻一反常態，呆滯了數秒后，才不可置信地銳聲道：“你說什么？母親不但同意讓蘇無殤擔任影衛，而且還讓小然接任少主？”

“是的，小姐。”魅影恭敬地回答道。

盡管花湘竹已經不是花家的少主，可是她畢竟還是家主的女兒，該有的禮貌和尊重還是要有的。

此刻，花湘竹哪里還顧得上魅影對她的稱呼，她不自覺地摟緊懷中柔軟的小人兒，搖著頭喃喃道：“不可能的。母親剛才還說蘇無殤年齡太大，不適合當影衛，怎么可能一轉眼就改變了主意？更可笑的是，小然才四歲！你們知道四歲的孩子有多脆弱嗎！現在讓她接任少主，她就必須要去那個人間地獄里訓練，你覺得我的小然還能活著回來嗎！我離開戰堂的這段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花湘竹停頓了片刻，忽然咬了咬牙，堅定地對魅影說道：“你回去告訴母親，就說我自愿回到訓練場，一直呆到她滿意為止。作為交換，請她收回要小然接任少主的決定。”

在魅影的印象中，這是她第二次忤逆家主的意思。

第一次是她拖著殘破不堪的身體從訓練場的門縫中爬了出來，以自己的性命要挾家主，說無論如何也不要再進入那個人間煉獄。相比起一具毫無價值的尸體，家主當然會選擇也許還會有用的女兒。

小姐噩夢似的殺手訓練宣告結束，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家主就對小姐徹底的不聞不問了。

原本賭上性命才換來的安逸生活，如今卻要為了自己女兒的幸福而放棄，甚至不惜再一次沖撞她極度懼怕的家主。這就是母愛的偉大么？

對父母沒有任何記憶的魅影不懂。

但是他欽佩花湘竹這股甘為女兒犧牲的勇氣和決心。

“魅影會將小姐的話轉達，請您放心。”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發自內心的尊敬花湘竹。不再因為她是花家少主，不再因為她是家主的女兒，只是單純因為她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母親。

可，尊敬是一回事，家主的命令是另外一回事。

當魅影吞吞吐吐地將“你不配”這三個字轉達給花湘竹的時候，她的眼底最后的希冀之火在一瞬間熄滅。

看著眼前頹然的花湘竹，想起家主毫無轉圜余地的交代，魅影猶豫再三，終于把心一橫，沒有感情地說道：“家主吩咐，一個小時后，讓少主和她的影衛共同開始訓練。由家主親自擔任導師，時限……待定。”

“這么快？”就算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對于花湘竹來說，這也太過突然了。她甚至還來不及給小然解釋訓練場里的情況，叮囑她需要特別留心的事項，還有教給她危機時刻的保命方法……

如果是血妖、瘋魔、夜鬼、霧怪、魑絕、魅影、魍情、魎風八人中的其中一個擔任導師，那么花湘竹還不至于那么擔心，因為她知道，作為花家戰堂的八大護法，他們就算犧牲性命也一定會保護好小然。

可是，為什么偏偏是母親……

花湘竹切身體會過花墨語的狠戾和絕情。

只要花墨語認為你可以應付出現的狀況，那么哪怕你斷手短腿、開膛破肚，甚至奄奄一息，她都絕對不會出手救助。而事實上，她的標準，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人類可以達到的！

花湘竹不會忘記，不能忘記，怎么可以忘記！她的親姐姐，母親的親生女兒，就是跟著母親一起進入訓練場后再也沒有能夠出來！

如今，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把小然也推向死亡的深淵，卻無可奈何……

懷抱著不足她小腿高，連路都無法完全走穩的花溪然，花湘竹的心痛得擰在了一起。她第一次對花家燃起如此強烈的厭惡和恨意！

如果花家不是培養殺手的家族，如果自己沒有出生在花家，如果小然不是女孩兒，那么她就不用這么痛苦，小然也不用去承受那樣的折磨。

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幸福的過完一生，可是這個渺小的心愿放在花家卻顯得那么奢侈……

如果能有人代替小然成為少主就好了……

只可惜，自己已經被母親徹底的否定。

想起母親那句毫不留情面的“你不配”，花湘竹笑得苦澀，暗暗嘲笑自己的無能，無能到連自己的骨肉都保護不了。

花溪然感受到花湘竹極力壓制的顫抖，眼中泛起了濃濃的心疼。雖然她完全不像外表看起來那么單純脆弱，但是媽媽對她的擔心和疼愛卻是無比真實的。

花溪然拽了拽花湘竹的袖口，輕輕喚道：“媽媽……”

花湘竹聽到女兒的呼喚，把她從懷里舉到面前，眼中含著淚，嘴邊扯著難看的笑容，柔聲道：“怎么了，我的寶貝小然。”

花溪然甜甜的一笑，沒有回答，反倒是回過頭對身后的魅影用撒嬌的口吻說道：“告訴姥姥，我不想去訓練。”

魅影只當花溪然是在耍小孩子脾氣，卻也不敢用太過嚴厲的口吻對自家少主說話，他拖著尾音遲疑道：“這，恐怕……”

花湘竹聽到花溪然的話，本就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淚水很快就暈染了她精致的妝容，看起來非常狼狽。

她抽噎著說道：“小然，媽媽也不想讓你去訓練，可是，這是花家少主的命運，你不能違抗姥姥的。否則，我也不確定姥姥會不會對你做什么更過分的事……”

花溪然抬起蓮藕似的小臂，用肉呼呼的小手替花湘竹擦著怎么也擦不干凈的眼淚，糯糥地安慰道：“媽媽不哭，小然不走，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陪著媽媽。”

花溪然微微側過身，仰視著比她高了三倍有余的魅影，繼續說道：“告訴姥姥，我不想去訓練，還有，我要見她。”

依然是奶聲奶氣的童音，但是不知為何，魅影卻生出一種不能違逆的感覺。

那來自上位者的強烈壓迫感，讓魅影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四歲的小女孩。

在對上花溪然漂亮的大眼睛的瞬間，他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不悅和不耐，但是也僅僅只有那么一瞬而已。在看過去，她儼然一副小孩子要離開父母時委屈不舍的模樣。

魅影一度以為自己眼花，可是聯想起她剛才的話以及家主突然任命她為少主的決定，魅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深深打量著花溪然，不在把她當成是四歲的孩子，而是真正的把她當作花家的少主——一個有可能比家主還要深沉恐怖的女人。

魅影深吸了一口氣，恭敬地說道：“我會將少主的話帶到，請您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