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健吾譯文集·第三卷
最新章節
- 第31章 注釋
- 第30章 喬治·桑和福樓拜的文學論爭書信
- 第29章 書信八封
- 第28章 福樓拜與屠格涅夫
- 第27章 福樓拜函札選[434]——學生生活——
- 第26章 《福樓拜信函選》福樓拜的書簡[433]
第1章 《三故事》引言[1]
[法]福樓拜 著
一八二一年十二月十三日,居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生在法蘭西的魯昂。他的家庭是一個醫學世家,祖父是獸醫,父親是有名的外科醫生,最后哥哥又繼承了父親的魯昂市立醫院院長的崇高的位置。父親臨死,給他留下一份地產,他靠土地剝削,安安靜靜地過活著。在他的時代,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對他有著很大的影響,現實主義在十九世紀后半葉出現,作為一種明確而有意識的創作方法,我們曉得,是和科學在十九世紀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這同樣也養成了他對宇宙的唯物看法。他終生喜愛的宗教哲學是無神論者斯賓諾莎。他在《圣·安東的誘惑》里,寫一個隱修士的夢境,以最輝煌的篇幅描繪眾神死亡,結論是歌頌物質的存在。
所以,像在《慈悲·圣·朱蓮的傳說》里面,一篇中世紀的圣者傳,《十三世紀先圣傳說》La Legende de dorée里一篇不到一千字的敘述,他一方面把它當做民間傳說處理,另一方面他以科學的解釋給了它一個正確的分析:我們在中世紀或者古希臘的宿命論之外,還看到了更多的武士的嗜殺和信徒的善行。它們交織成它的經緯。然而整個氣息仍是民間傳說,福樓拜決不冒昧破壞它的生命纖維。朱蓮不像安東那樣在做夢,但是他活在字句上,就像活在夢境一樣,一切都像擺好了,就等一個心地單純的人走過來,也正如同作者形容的:“他不理會是在什么地方打獵,也不清楚是從什么時間開始,唯一的感覺是他本人的存在,就像做夢一樣,全很容易就成功了?!?
提醒他注意這個傳說的,是魯昂禮拜堂的一幅正對合唱廳的十三世紀末葉的玻璃窗畫,上面畫著朱蓮一生的行事。福樓拜年輕的時候,應當就留意到這幅宗教作品了。一八五六年六月,他寫完他的成名杰作《包法利夫人》,給朋友寫信,說起他在“讀著一些關于中世紀的家庭生活和行獵的書籍。我找到許多動人的新穎的枝節。我相信能夠拿它們配成一片賞心悅目的顏色”。顯然,他很早就在孕育這個短篇的生命了。
福樓拜生在資產階級社會,不過他在思想感情上卻成了它的叛徒,他所觀察到和體會到的東西是作為憎恨表現出來的。他把資產階級看作“化石”,甚至談起他的哥哥,他也這樣說:“怎樣的半性格!怎樣的半意志!怎樣的半熱情!腦子里一切是漂浮、躊躇、脆弱!”他痛恨有產者的自私,和他們比起來,“丑惡”倒有了“道德的密度”。大家記得,他晚年生活很苦,因為他幾乎把他父親留給他的全部產業給了他心愛的外甥女,抵補她丈夫破產給她帶來的禍害。他在《包法利夫人》里面給了我們好幾個被剝削的苦人:藥房的學徒玉司旦、飯店的伙計伊包里特和辛苦了將近一世紀的“矮小的老婦人”。在《情感教育》里,唯一堅持革命到底的人物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私生子、令人肅然起敬的窮伙計。他們在社會上沒有地位,但是全有高尚的人格。他們不像資產階級那樣為一種“虛偽的理想”服務。他們唯一的過失是失之于太忠厚、太坦率、太相信壞人。
《一顆簡單的心》里面的女用人全福是一個更集中、更生動的例子:生活在這里平凡到了極點,而感動人也感動到了極點。我們記得高爾基讀這篇故事跑到閣樓上慟哭的事情。福樓拜給朋友寫信,說它是“非常嚴肅、非常憂郁的”。女用人全福有堅忍不拔的優秀的農民品質,愛勞動、勇敢、不計較,但是,像舊社會所有雇工一樣,孤苦伶仃活了一輩子,得不到資產階級絲毫感謝:這伺候了上上下下兩代的老女用人,差一點點就叫小主人攆出大門,死于溝壑。第五節圣體瞻禮節的游行如果對資產階級讀者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實質上,我們明白,只是一種諷刺罷了。窗外舉行宗教大典,而窗內孤孤單單死掉了一個苦老婆子。世俗的宗教同她有什么關聯呢?她臨死僅僅“看見一只絕大的鸚鵡”。它曾經是她的“兒子、情人”?。「前莶⒉讳秩?,也不叫喊,他的筆致那樣精煉,那樣強烈,現實主義在這里達到高度藝術水平。
他的同情顯然不在沒落的歐班地主家庭方面。而這些實際上都是他的親友。
他憎恨資產階級,而且由于這種不妥協的仇視,他放棄對生活應有的熱愛,錯誤地鉆進藝術之宮,幾乎(在最壞的時候)把美提到半空,四無著落。他一輩子崇拜雨果,我們奇怪,雨果對藝術的戰斗的人道主義主張,對他竟然不起半點作用。但是,盡管理論上不一致,甚至批評雨果的人道主義,實際在精神上卻和雨果是一致的。浪漫主義停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對莎士比亞、歌德和雨果的膜拜,也正說明他這一點。年輕時候,他游過近東,老年他夢想近東,甚至愿意離開歐洲,活在中國(他最好的朋友是學中國文、讀中國詩的),和他在畫里看見的竹林同老虎待在一起。通常把他看作現實主義大師,但是,在他的作品和書信里,我們感染到一種高度的反抗的浪漫精神。
他給他末一個短篇選了一段《新約》的故事,并非他有所偏愛于施洗者圣·約翰的傳說,而是他可以在這里把他想念的近東具體描繪出來。他告訴朋友:“《希羅底》的故事,就我所了解的來看,和宗教毫無關系。其間誘惑我的,乃是希律(一個真正縣長[2])官氣十足的容貌、希羅底(克萊奧佩特拉與曼特隆[3]一類婦女)獷野的面孔。種族問題主有一切”。時代在公元前后,地點遠在近東,但是它們活在福樓拜心頭:“如今我和全福握別,希羅底又露了面,我看見(清清楚楚,就像我看見塞納河一樣)死海的水面,太陽照著發亮。希律同他女人站在陽臺上,從這里可以望見大廟的金瓦”。
也正因為先在作者心里活過來,這個短篇具有一種堅定的組織的美麗(尤其是材料那樣龐雜),而羅馬帝國的統治、猶太封建階層的沒落、窮苦老百姓(約翰所代表的)的忿怒,在五顏六色的民族交流中間,通過一天的時間限制,像一出一幕三場的戲一樣,得以栩栩如生地表現出來。王爾德的《莎樂美》就是從這里受到暗示寫出來的。
《三故事》在一八七七年四月和世人見面,立即獲得絕高的評價。屠格涅夫不等成書,就把它譯成俄文。這是福樓拜生前最后一部和世人見面的作品。他死在一八八〇年五月十八日。
一九八〇年(手稿,未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