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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希羅底

馬蓋耳司[81]的砦堡建在死海正東,一個圓錐形的火成巖的峰巔。前后左右,四面都有深谷圍繞。沿著地勢的高低,圈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墻;墻內緊靠砦堡的基石聚積了好些房屋;一條羊腸小道,切開山石,連接城市和堡壘。堡墻有一百二十尺高,角隅眾多,外沿全是雉堞;或遠或近的角樓,好似花飾,圍住這頂懸在深淵之上的石冕。

里面是一座畫廊回環的宮院,上面砌成一座露臺,四周是一圈楓木欄桿,還有好些支撐天幔用的旗桿。

有一天早晨,天還沒亮,藩王希律·安提帕[82]憑著欄桿遙望。

山正好就在他的身子下邊開始露出它們的峰巒,同時山身直到谷底,仍在陰影之中。霧飄來飄去,把自己撕開,顯出死海的輪廓。晨曦在馬蓋耳司后面升起,撒下一片紅光,不久照亮了岸磧、丘陵、沙漠,再往遠去,猶太所有的巒嶂。而這所有的巒嶂,斜斜露出它們高低不平的灰色表面。隱基底在中央做成一道黑棍子;希伯倫在后面彎成一個圓頂;以實各是漫山的石榴,梭烈谷是遍野的葡萄,迦密[83]是整畦的芝麻;安東尼塔[84]的奇大立方體主有耶路撒冷。藩王轉開眼睛,瞭望右方耶利哥的棕櫚,想起他在加利利的其他城邑:迦伯農、隱多珥、拿撒勒、提比利亞[85],說不定他再也回不去了。然而約旦河在枯瘠的原野流著,白嘩嘩一片,雪一般耀眼。湖如今好像一片青石;在它的南端,也門那邊,希律認出他所害怕望見的:好些棕色的帳幕散開,人們拿著長矛,在馬群中間往來,同時將熄的營火,仿佛火花,在地面熠耀。

這是阿拉伯王[86]的軍隊。希律休掉他的女兒,和兄弟媳婦希羅底[87]同居。那位兄弟不想爭權奪勢,一個人住在意大利。

希律在等候羅馬人援救;然而維特里屋斯[88],敘利亞總督,遲遲不來,他憂恐到了極度。

不用說,是阿格芮巴[89]在皇帝[90]耳邊進了讒言。腓力,他的三兄弟,巴珊的藩王[91],私下在武裝。猶太人不再容忍他崇拜偶像的風俗,別的民族也不再容忍他的統治;他擬了兩種計劃,苦于不知所從:是與阿拉伯人和解,還是與帕提亞人[92]聯盟。他借口做壽,就在今天,邀請軍隊的統領,州縣的官長和加利利的名流,舉行盛大的宴會。

他拿銳利的視線搜索所有的道路。全都空空如也。鷹在他的頭上盤旋;沿城的兵卒,倚墻打盹;堡內沒有分毫動靜。

忽然,一個遙遠的聲音,好像從地底上來,嚇白了藩王的面孔。他俯下身子去聽,聲音沒有了。接著又來了;他拍著手,喊道:

——馬迺伊!馬迺伊!

一個男子出現了,好像搓澡的,一直裸到腰圍。他非常高大,又老又瘦,屁股挎著一把銅鞘腰刀。他的頭發用篦子架起,越發把前額襯長了。眼睛因為半睡半醒有些發暗,然而他的牙齒發亮,腳趾輕輕踩著石板地,全身具有猿猴的柔軟,面孔具有木乃伊的冷靜。

藩王問道:

——他在什么地方?

馬迺伊用拇指指著他們背后一個東西,回道:

——那兒,一直在那兒!

——我相信我聽見他!

希律深深吸了一口氣,問起伊奧喀南,也就是拉丁人呼做圣·施洗·約翰[93]的。上月,他特許進地窖探望的那兩個人,誰再見到嗎?從那時以來,有誰知道他們進去做了些什么嗎?

馬迺伊回答道:

——他們和他交換了幾句秘密話,好像黃昏時分賊和賊在十字路口相會一樣。隨后他們去了上加利利[94],說要帶回一個大消息來。

希律低下頭,隨即一副恐怖模樣,說道:

——看住他!看住他!什么人也不許進去!關好門!蓋住洞!千萬不要叫人疑心他還活著!

不等命令下來,馬迺伊就辦到了;因為伊奧喀南是猶太人,如同所有的撒瑪利亞人,他恨猶太人[95]。

他們在基利心[96]的廟,摩西指定的以色列的中心,從席爾康王[97]以來就被毀掉了。所以對于他們,耶路撒冷的大廟是一種凌辱,一種長久的不公道,惹他們氣忿。馬迺伊曾經溜進去,想用死人骨頭弄臟神壇。他的同伴,逃慢一步,全讓斫了頭。

在兩山之間,他望見耶路撒冷的大廟。太陽映亮它的白色大理石墻和屋頂的金箔。這仿佛一座晶明的大山,一種超人的存在,以它的富裕和驕傲壓倒一切。

于是他把胳膊伸向錫安[98],以為語言具有實際的效力,挺直身子,頭向后,握緊拳,咒罵了它一句。

希律雖然聽見,并不介意。

撒瑪利亞人又道:

——他有時候亂動,他想逃走,他希望人來搭救。又有時候,他跟一只病了的走獸一樣安靜;要不我就看見他在黑地里走著,不停地重復道:“有什么關系?要他大,必須我?。 盵99]

希律和馬迺伊互相望著。然而藩王懶得思索。

周圍的巒嶂,猶如洪水化成石頭的級層,懸崖側壁的黑淵,碧天的浩瀚,白晝的強烈的光耀,谷壑的幽深,全使他心煩。望著沙漠上凌亂形成的沙丘,像是傾圮的劇場和宮殿,他感到絕望。熱風卷來硫磺的氣味,仿佛遭詛咒的死城的噓息,它埋得比濁水下邊的堤岸還要低。這些永生的忿怒的符志,嚇倒他的思想;兩肘倚住欄桿,眼睛定定的,兩手擁住鬢角。

有人碰他。他轉回身,希羅底站在他的面前。

一件淺紫色的長袍裹住身子,一直搭到鞋面;她匆匆走出寢宮,沒有戴項圈,也沒有戴耳環;有一束黑發垂在她的一只胳膊上面,發梢陷在兩乳的空隙;她的鼻孔大開,悸動著;勝利的喜悅照亮她的面孔;她搖撼著藩王大聲道:

——愷撒[100]愛我們!阿格芮巴下了獄!

——誰告訴你的?

——我知道么!

她添上一句:

——因為他想要嘉伊屋斯[101]做皇帝!

他全仗他們的赒濟過活,然而野心和他們一樣,暗地活動帝王的尊號。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

“提比利屋斯的牢獄難開開,到了里頭,性命往往不牢靠!”

希律明白她。她雖說是阿格芮巴的妹妹,她的殘酷的用心,他覺得正當。暗殺是事件演變的一種結果,皇室的一種宿命。在希律這一姓,暗殺已經無從計數了。

她隨即一樁樁敘述她的作為:收買食客,截閱信件,在城門派定奸細,和她怎么樣引誘虞地該斯[102]告發。

——我什么都不在乎!為了你,我做的不是比這還要多嗎?……我甚至丟下我的女兒!

離婚以后,她把女孩子留在羅馬,指望藩王會有兒女給她。她從來不提起這個女孩子。他奇怪她會忽然心軟。

天幔攤開,寬大的坐墊為他們拿來。希羅底倒在上面,轉過背,哭著。隨后她把手放在眼皮上,說她不再往這方面想了,她覺得自己快樂;她同他說起,從前他們在那邊[103]天井的談話,浴室的相會,沿著圣路[104]的散步,夜晚來到廣大的別墅,諦聽泉水呢喃,在扎花的凱旋門之下,眺望羅馬的原野。和從前一樣,她看著他,在他的胸前揉來揉去,做盡妖媚的姿態?!崎_她。她試想燃起的愛情是這樣遠,如今!這是他一切憂患的泉源;因為,幾乎有十二年了,一直就在打仗,把藩王催老了。在一件紫邊深色的長袍里面,他的肩膀弓著;他的白發和胡須攪在一起;太陽穿過帳篷,照亮他的愁苦的額頭。希羅底的額頭同樣有了皺紋;他們面對面,一副殘酷的模樣互相打量。

山道漸漸有了行人。牧人吆著牛,孩子牽著驢,馬夫領著馬。從馬蓋耳司一旁的山頭下來的人們,在堡子后面不見了;有些人從對面山洼上來,進了城[105],在宮院卸下他們的行李。他們不是藩王的廚役,就是賓客的前站奴仆。

然而從露臺深處,左方,走來一個艾賽教士[106],穿著白袍子,赤著腳,一副苦修的神情。馬迺伊舉起刀,從右方奔了過去。

希羅底向他喊著:

——殺了他!

藩王道:

——住手!

馬迺伊站住了;另一個人也站住。

他們隨即倒退,選了不同的樓梯,眼睛誰也不離開誰。

希羅底道:

——我認識他!他叫法女哀勒,打算探望伊奧喀南,都是你一意要他活著!

希律以為他有一天會有用的。他攻擊耶路撒冷,正好把其余的猶太人激到他們這邊。

她繼續道:

——才不!他們接受所有的主子,就沒有本事組織一個國家。

至于有人利用尼希米[107]以來持有的希望煽惑人心,最好的政策便是加以制裁。

依照藩王,勿需乎急。說伊奧喀南危險?沒有的話!他矯笑了:

——閉住嘴吧!

她重新數說有一天她到基列[108]采集香脂,受到的羞辱:

——好些人正在河邊穿衣服。一個人在旁邊小山上面講話。他腰間圍了一塊駱駝皮,頭像一只獅子。他看見我,就拿先知的詛咒全沖我唾。他的眼睛冒火,放大聲音吼號;他舉起胳膊,像要抓下雷來??晌姨佑痔硬涣?!我的車的輪子連軸都是沙子;我慢慢地走開,藏在袍子底下,聽憑人家咒罵,縮頭縮腦就跟遭了暴雨一樣。

伊奧喀南妨害她活。擒住他,用繩子把他捆住的時候,只要他抗拒,兵士就可以刺死他;他偏百依百順。蛇放進他的牢獄,統統死了。

這些詭計沒有用,希羅底越發氣悶。而且,他為什么同她作對?他貪圖什么?他的演說,說給群眾,張揚出去,四處傳播;她什么地方也聽見,填滿了空間。她有膽子不怕軍隊,可是這種比劍還毒又無從捉拿的力量,真正驚人;她跑遍了陽臺,臉讓氣成了灰色,缺乏字眼兒表現她的郁悶。

她又想,藩王迫于輿論,說不定就會想到驅逐她。那就全毀了!她從兒時就孕有一個大帝國的夢想。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撇下她的前夫,和現在這位結合;然而他騙了她,她想:

——我尋了一個好幫手,來到你家!

藩王僅僅道:

——和你家一樣好!

希羅底覺得她的脈管沸騰著她的祖先:祭司和帝王的血液。

——可是你祖父給亞實基倫[109]廟充打掃!還有些是放羊的、強盜、商隊領路的,一個從大衛王以來就臣服猶太的游牧民族!全叫我祖先打敗了的!馬嘉比[110]的第一代把你們趕出希伯倫,席爾康逼你們行了割禮!

她傾出貴族對平民的厭惡,雅各對以東的憎恨[111],責備他對凌辱冷淡,對出賣她的法利賽教士[112]軟弱,對厭憎她的人民懦怯。

——你跟人民一樣,你敢說不是!你想念那圍著石頭跳舞的阿拉伯姑娘!接她回來吧!跟她過活去,到她布屋子去!吃她灰里烤出來的面包去!喝她凝了的羊奶去!親她的藍臉[113]去,忘掉我好了!

藩王已經不聽了。他望著一家露臺,上面站著一個年輕女孩子和一個撐著傘的老婦人。葦子傘把,和漁夫的釣線一樣長。在氈子當中,敞著一個旅行用的大籃子,腰帶、面網、金銀耳墜,亂七八糟塞滿了。年輕女孩子間或俯向這些東西,拿在空里搖著。她和羅馬女人一樣,穿著一件打褶的內衣,一件碧玉流蘇的坎肩;好些藍色皮絳子束扎她的頭發,不用說,頭發太沉重,因為,她不時伸過手去托托。傘在上面護住她,把她遮了一半。有兩三回,希律望見她俏麗的頸項、眼梢和一張小口的嘴角。他看見她全身彎下,從臀到頸,又彈性似的直了起來。他窺伺這種動作的重復,他的呼吸越發沉濁了,眼睛冒出火光。希羅底觀察他。

他問:

——這是誰?

她答了一句不知道,立即心氣平靜地走開。

好些加利利人、主記官、牧場的場長、鹽田的經理和一個統率他的騎兵的巴比倫來的猶太人,在門外兩廊等候藩王。大家同聲向他致敬。他隨即走向內宮。

法女哀勒在走廊的拐角忽然出現。

——??!還在這兒!不用說,你來是為了伊奧喀南?

——也為了你!我來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于是,不離開希律,他隨他走進一間發暗的廳房。

日光從斗拱下面一排鐵絲長窗進來。墻漆成一種石榴色,差不多是黑的。深處支著一張烏木床,帶著牛皮繸子。頂上一面金盾,太陽似的發亮。

希律穿過全廳,躺到床上。

法女哀勒站著。他舉起胳膊,一種神靈附體的姿勢:

——上天不時送下一個兒子。伊奧喀南便是一個。你要是壓制他,上天會降罰于你的。

希律喊道:

——是他不放松我么!他要我做我做不到的事。從那時候起,他就毀謗我。起初我并不殘酷!他甚至從馬蓋耳司差遣了好些人擾亂我的州縣。他這叫自取其禍!他既然排斥我,我就得保護我!

法女哀勒回道:

——他發起怒來也太激烈。不過,總得開脫他。

藩王道:

——人不放野獸出去的!

艾賽教士答道:

——你不用過慮!他會到阿拉伯人、高盧人[114]、西古提人群里去的。他的工作應當一直擴展到地的盡頭!

希律仿佛看到什么:

——他的能力也真大!……我就擋不住自己愛他!

——那么,好不好放他自由?

藩王搖搖頭。他害怕希羅底、馬迺伊和不識的未來。

法女哀勒努力勸告他,說是艾賽教派為了成全他的計劃,一定臣服王室。大家尊敬這些披著麻布、不畏刑法的窮苦教士,能由星象窺測未來。

希律記起他方才的一句話:

——你要說的一件要緊事,是什么?

來了一個黑人,蒙著一層塵土,身上全白了。他喘著,僅僅說出:

——維特里屋斯!

——什么,他來啦?

——我看見他的。不到三小時,他就到了這兒!

游廊的簾子動著,和風在吹一樣。堡子里充滿了喧囂,人跑的聲音、移動木器的聲音、銀器傾覆的聲音;同時號角在角樓的高處響了起來,警告散開的奴隸。

維特里屋斯走近宮院的時候,城堞立滿了人。他扶著通譯官的胳膊,披著羅馬人的長袍,圍著紫色綬帶,蹬著一雙執政的靴子;后面隨著一頂裝潢著羽翎同鏡子的大紅轎和護衛他的皂隸。

皂隸在門外豎起他們的十二柄斧鉞——好些小棒,中間一把斧子,用一條皮帶捆在一起的儀仗。于是,人人當著羅馬民族的華嚴景象顫索。

八人轎停住,下來一個大腹少年,一臉粉刺,沿著手指一溜珍珠。滿滿一杯香料泡成的酒獻給他。他喝完了,還要一杯。

藩王跪在總督前面,說他心里難過,未能更早知道大駕幸臨。否則,他一定吩咐沿途加意伺候。維特里屋斯原出女神維特利亞。由賈尼庫[115]到海濱,有一條大路用的還是他們的姓。財政大臣、執政,在這一族就無從計數;至于路西屋斯[116],他現今的貴賓,大家應當感謝,因為他是克里特[117]的征服者,年輕的歐路斯[118]的父親,如今可以說重返故國,因為東方是眾神的鄉土。這些夸張的詞句用拉丁文表現,維特里屋斯不動聲色地領受著。

他回答,希律大帝足抵一個國家的光榮。雅典人請他做奧林匹克競技的總裁[119]。他為奧古士督[120]立了好些廟,忍耐、聰慧、可畏,永久忠心于皇室。

大家望見希羅底,一副皇后的神情,在一群嬪從中間,從銅頭柱子的空當,往前走來?;鹿倥踔阍茀Φ腻冦y盤子。

總督邁前三步接她;她俯下頭致敬,然后道:

——多福氣!提比利屋斯的仇敵阿格芮巴,從今以后不能害人啦!

他不知道這事變,覺得她危險;所以希律宣誓,他為皇帝無所不為時,維特里屋斯接下去道:

——甚至于不顧別人?

他原先從帕提亞王那里弄來好些質禮,皇帝已經忘掉;然而希律曾經出席會議,為了叫人看重自己,搶先奏聞上去。因此,他懷恨于心,遲遲不來援救[121]。

藩王結巴著。但是歐路斯大笑道:

——放心,我保護你!

總督假裝沒有聽見。父親的前程仰仗兒子卑污。這朵賈浦賴[122]泥濘之花,為他弄來的利益不計其數,他不得不加以青睞;雖說花兒有毒,必須提防。

門下面起了一陣騷亂。進來一隊白騾子,背上好些教士衣著的人們。這是撒都該教士[123]和法利賽教士,同一野心把他們領到馬蓋耳司來,前者想得到主祭的位置,后者想保全主祭的位置。他們的面孔是陰沉的,特別是法利賽教士,羅馬和藩王的仇敵。他們的下擺在人叢里絆著他們;好些有字的羊皮細帶環繞他們的額頭,同時法冠在上面搖擺。

差不多就在同時,前站的兵士開到。為預防塵土,他們把盾牌裝進套子;他們后面是總督的參將馬賽路斯[124],和腋下夾著木版的稅吏[125]。

希律引見他四周的主要人物:陶馬伊、康特辣、賽洪、給他買瀝青的亞歷山大[126]人阿蒙尼屋斯、他的輕步兵隊長納阿蠻、巴比倫人伊阿散。

維特里屋斯注意到馬迺伊。

——這一位,又是誰?

藩王比了比手勢,讓他明白他是劊子手。

隨后,他引見撒都該教士。周納塔斯,小身量,舉止自如,說著希臘話,懇求總督賞臉,光降耶路撒冷??偠交卮?,他或許會去的。

艾賴阿茶,鷹鉤鼻子、長胡須,為法利賽教士要求發還主祭的法衣,如今被官方扣在安東尼塔[127]。

接著,加利利人上來控告彼拉多[128]。說他殺了好些居民,借口有一個瘋子,在靠近撒瑪利亞的一座山洞尋找大衛的金瓶。大家同時嚷嚷,馬迺伊比別人還要激烈。維特里屋斯表示要懲辦罪犯。

門外廊廡前面發出好些叫罵的聲音。原來兵士把盾牌掛在廊廡,摘去套子。盾心露出愷撒的容貌。猶太人把這看做偶像崇拜。希律訓斥他們。維特里屋斯坐在廊柱中間一個高座上,驚于他們的憤怒。難怪提比利屋斯把四百猶太人流放到撒丁島[129],大有道理。不過,他們在家鄉是強悍的;他下令收起盾牌。

于是,他們圍住總督,吁求公道、特恩、施舍。大家前擁后擠,衣服撕爛了;奴隸拿棍左右亂打,要他們騰出地方。靠門最近的人沿著小徑下去,又是一批上來;大家潮水一樣倒卷著;在這起伏不定的人海中,兩股交割的人流,被圍墻活生生擠作一團。

維特里屋斯問為什么這樣多的人。希律解釋:由于他的生日;他指向好幾個他的仆役:倚住雉堞,正在往上吊起大筐的肉、果子、菜蔬、羚羊和鸛、天藍色的大魚、葡萄、西瓜、積成金字塔似的石榴。歐路斯饞不住了,他奔往廚房,心里只有一個東西作祟:撼震宇宙的饕餮。

走過一個地窖,維特里屋斯望見若干胸甲一樣的鍋。他過來觀看,要人為他打開砦堡的地下房屋。

房屋由山石削成,穹隆高大,用柱子遠遠隔開。第一間存放舊鎧甲;但是第二間全是長矛,一排排尖頭透出一束束羽毛。第三間好像掛著葦席,全是密密匝匝的細箭,一個挨一個地豎著。第四間的墻壁被彎刀刀刃覆蓋。第五間中央擺著幾排銅盔,露出冠纓,仿佛一隊紅蛇。第六間僅僅看見一些箭筒;第七間僅僅看見一些護腿;第八間看見一些護臂;此后幾間,看見一些叉、錨、梯、繩,甚至于弩炮用的旗桿,甚至于單峰駱駝胸脯掛的鈴鐺!山往下開展,心挖空了,仿佛蜜蜂窩,這些房屋之下還有更多而且更深的房屋。

維特里屋斯帶著他的通譯官費迺斯和稅吏長席賽納,一間一間巡視,三個宦官打著火把照亮。

他們在陰影之中,看見好些野蠻人發明的嚇人東西:釘子棒、毒藥矛、鱷魚牙床似的剪子??傊踉隈R蓋耳司藏有四萬人用的軍火。

他把軍火聚在一起,預防敵人結盟。然而,總督可能相信,或許這是攻打羅馬人用的。他尋思解釋。

軍火不是他的,全是他父親從前的東西;而且,許多用來防備寇賊;再說,需要軍火抵擋阿拉伯人。他原本落在總督后頭,緊走幾步趕到前面。隨后他沿墻立定,伸開兩肘,用長袍把墻掩住。但是,門比他的頭高,維特里屋斯注意到了,想知道里面鎖著什么東西。

只有巴比倫人能夠開開。

——叫巴比倫人來!

大家等他來。

他父親帶了五百騎兵,從幼發拉底河岸來朝見希律大帝,自告奮勇,防守東疆。王土分裂以后,伊阿散留下來侍奉腓力,如今又在希律底下做事。

他來了,肩頭一張弓,手里一條鞭子。斑駁的絳帶緊緊綁扎著他虬結的兩腿。粗壯的胳膊挺在坎肩外面,一頂皮帽遮住他的面孔,胡須卷成環環。

起初,他做出不懂通譯的模樣。然而維特里屋斯掃了希律一眼,希律立即重復他的命令。于是伊阿散用他的兩手拊住門,門滑進墻去。

黑地噴出一團熱氣。一條小道曲折而下;他們走進一座洞,比起別的地窖還要寬廣。

洞底的絕崖形成砦堡這一面的天然防衛,頂端裂成弓形的豁口。一棵忍冬攀住穹隆,把花垂在輝煌的陽光里。一條淺溪貼住地潺湲。

這里有好些白馬,一百匹左右,在一塊與嘴相齊的板上咀嚼大麥。馬鬛染成藍顏色,蹄子包在棕套里面,耳間的毛飄在前額,仿佛一條辮子。長長的尾巴輕輕打著腿彎??偠秸f不出話來,景慕到了萬分。

一群不可思議的走獸,蛇一樣柔,鳥一樣輕。它們和騎士的箭一同出手,沖入敵群,咬住敵人的肚腹,把他們放倒。無懼山石的崄巇,深淵一躍而過,可以整整一天在平原上不斷地、瘋狂地馳騁,一聲口令便戛然止步。伊阿散一進來,它們攏到他的身邊,仿佛羊看見牧童,它們伸長頸項,張開一雙嬰兒似的眼睛,不安地望著他。猶如平日,他從喉底發出一聲沙啞的呼喚,它們欣快了,尥起后腿,渴望空地,要求奔跑。

希律害怕維特里屋斯打劫,把它們事先藏在這專為砦堡被圍時存放牲畜而設的地點。

總督道:

——馬廄壞極了,你簡直是要它們性命!點點數目,席賽納!

稅吏長從腰帶中抽出一塊木板,一壁點馬,一壁記下數目。

為了搶掠州縣,稅吏一來就賄賂地方長官。這位先生四處嗅著,閃動眼皮,伸長黃鼠狼的下頷。

最后,他們終于回到宮院。

在石地中央,這里那里,好些銅盤蓋住蓄水池。維特里屋斯發現一個比別的全大,踩上去也不及別的響亮。他一個一個輪流敲著,最后跺起腳,喊道:

——我尋見了!我尋見了!這兒是希律大帝的寶藏!

搜尋他的寶藏成為羅馬人一種熱狂。

藩王立誓說沒有。

那么,下面是什么!

——什么也沒有!一個人,一個囚犯。

維特里屋斯道:

——帶上來!

藩王不服從;擔心猶太人知道他的秘密??匆娝豢弦苿鱼~盤,維特里屋斯不耐煩了。他向皂隸喊道:

——砸開!

馬迺伊猜出他們的心思??匆娪腥肆嘀话迅樱詾樗麄円骋翃W喀南的頭;第一斧子砍上銅盤,他就止住皂隸,在石塊和銅盤中間慢慢插進一個鉤樣的東西,然后,彎起他瘦長的胳膊,一點一點把銅盤拉開井口;人人贊美老頭子的力量。

在蓋子下面,展開一個同樣大小的木條覆口。只一拳,它就折疊起來。大家于是看見一個窟窿,一個絕大的地洞,一架沒有扶手的梯子盤繞下去;俯在邊沿的人們,望見緊底一團可畏的模糊東西。

一個人躺在地上,蓋在長頭發底下,頭發和他背上披的獸毛混在一起。他站直了,額頭碰著一層橫封的鐵網;他不時消失在洞穴的深處。

太陽照得冠尖和劍柄發亮,蒸熱了石地;鴿子飛出雕鏤的斗拱,在院子上面盤旋。到了馬迺伊通常給它們撒谷粒的時候。他蹲在藩王前面,藩王站在維特里屋斯一旁。加利利人、教士、兵卒在后面兜成一個圈子;全不作聲,擔心有事發生。

起初是一種濁重的聲音送出洪朗的嘆息。

希羅底在宮殿的另一頭也聽見了。她經不起聲音的誘惑,穿過人群,一只手扶住馬迺伊的肩膀,側身聽著。

聲音起來了:

——有你們苦受的,法利賽教士和撒都該教士,毒蛇的遺種、膨脹的皮囊、響亮的銅镲!

大家聽出是伊奧喀南,紛紛說起他的名字。人越來越多了。

——有你們苦受的!噢,百姓!猶大的叛逆、以法蓮的酒鬼[130],住在肥沃的山谷、喝酒喝得歪歪倒倒的人們!和水流一樣,和邊走邊溶的蚰蜒一樣,和一個不見太陽的小產孩子一樣,你們將流離四散!

——摩押[131],你要和麻雀一樣逃入柏樹林,和跳鼠[132]一樣逃入山穴。堡子大門比胡桃殼還要碎得快,墻要倒,城要燒;上天的懲罰并不終止。他要在你們自己的血里翻轉你們的四肢,好像毛在染坊的缸里面。他要像把新鋤撕爛你們,他要把你們的肉一塊一塊散在山上!

誰是他說的征服者?難道是維特里屋斯?只有羅馬人能夠殲滅他們。有些人不禁呻吟道:

——夠了!夠了!叫他別說下去!

他繼續下去,更高聲了:

——靠近母親的尸首,小孩子們要在灰上爬。大家要在夜里尋找面包,走過破爛房屋,說不定碰上刀劍。夜晚老頭子談天的廣場,豺狼要來叼走他們的骨頭。你的女兒咽下淚水,要在外國人的宴席上彈弄豎琴;你最勇敢的兒子,掮了過重的東西,皮要磨破,脊椎要壓斷!

人民重新看見他們逃亡的日子,一切他們歷史上的災患。這是古代先知的語言。好似當頭棒喝,伊奧喀南一句一句嚷了出來。

然而聲音變柔了,諧和了,鏗鏘了,他宣示自由的蒞臨,天空的輝耀,新生者把胳膊放入龍穴,土變成金子,沙漠仿佛一朵玫瑰開放[133]:

——現在值六十舍客勒的,到時候不值一個奧波[134]。石頭里面會有乳泉涌濺;人肚子飽飽的會在酒坊里睡覺!我盼著的人啊,你什么時候才來?你還沒來,全民族先跪下來了,你的統治將是永久的,大衛的兒子!

藩王往后退,大衛兒子的存在,凌辱他類似一種恐嚇[135]。

伊奧喀南謾罵他的統治:

——除去上帝,人間再沒有別的國王!

他詛咒藩王奢侈的花園,他的雕像、他的象牙陳設,全和無法無天的亞哈[136]一樣。

希律揪斷胸前印章的細繩,把它扔進地洞,吩咐他住嘴。

聲音答道:

——我要和狗熊一樣,和野驢、和臨產的婦人一樣叫喚!上帝已經懲罰你的亂倫,叫你和騾子一樣絕后!

起來好些笑聲,就同流水激濺一般響著。

維特里屋斯只是站住不走,通譯官用一種平靜的聲調,翻成羅馬語言,重復著伊奧喀南用自己的語言吼號出來的咒罵。藩王和希羅底不得不忍受兩次。他喘著氣,她張開嘴,望著井底。

這可怕的人仰起頭,抓住欄桿,貼上臉去,臉像一叢荊棘,中間亮著兩顆火炭:

——啊!是你,耶洗別[137]!你取了他的心,鞋吱喳在響。你和母馬一樣嘶叫。為了完成你的祭祀,你把床搭在山頭!主要抓掉你的耳環,你的紫袍,你的亞麻絲巾,你的手鐲,你的腳環,你額前擺動的小金月牙,你的銀鏡,你的駝羽扇,你鑲螺鈿的高跟鞋,你鉆石般的驕傲,你頭發的氣味,你指甲的彩色,你賣弄風流的一切巧詐。砸死淫婦,石子都不夠使用!

她用眼向四圍尋求保衛。法利賽教士偽君子似的低下眼睛。撒都該教士轉過頭,怕得罪了總督。希律是一副要死的模樣。

聲音大了,擴展了,和雷鳴一樣滾動,山里的回聲重復著,和連續的電光一樣殛撼馬蓋耳司。

——在塵土里面躺下吧,巴比倫的女兒!磨面粉去!摘掉你的腰帶,脫掉你的鞋,挽起你的衣服,蹚河去,你的無恥要叫人發現,你的下流要叫人看見!你要哭掉你的牙!上天厭憎你罪惡的奇臭!該死!該死!像一只母狗一樣死掉![138]

覆口掩住,蓋子扣上。馬迺伊直想掐死伊奧喀南。

希羅底不見了。法利賽教士紛紛議論。希律站在中間為自己剖白。

艾賴阿茶道:

——自然哪,可以娶他的兄弟媳婦,不過希羅底不是寡婦,再說她有一個孩子,這是最要不得的。

撒都該教士周納塔斯反對道:

——錯了!錯了!律法[139]譴責這類婚姻,并沒有完全加以廢止[140]。

希律道:

——反正大家待我太不公道!因為,就事實而論,押沙龍和他父親的女人睡覺,猶大和他的兒媳睡覺,暗嫩和他的妹妹睡覺,羅得和她的女兒睡覺[141]。

歐路斯方才睡醒,正好在這時候露面。他問明白了事情,說他贊成藩王。別人不應當操心這種無聊的事情;聽人講起教士們的責備和伊奧喀南的憤怒,他大笑了一場。

希羅底在石階中央向他轉過身子道:

——你錯了,我的主子!他不叫人民納稅來的。

稅吏長立即問道:

——當真嗎?

答復是一律肯定。藩王加以證實。

維特里屋斯以為囚犯能夠逃逸;他覺得希律的行止不可靠,他在門口、沿墻和院里派好了站崗。

隨后,他走向他的寢宮,教士的代表們伴著他。

不談主祭的問題,各自向他訴苦。

他們纏住他不走,他辭退他們。

周納塔斯離開他的時候,望見希律在雉堞中間和一個人談話,長頭發,白袍子,是個艾賽教士。他后悔剛才支持他。

藩王仔細一想,心倒安了。伊奧喀南不再歸他管轄;羅馬人出頭負責。這下輕快多了!法女哀勒這時候正在城頭小道散步。

他喊住他,指向兵卒道:

——他們是主子!我沒有能力救他!不是我的錯!

院子是空的。奴隸歇息去了。夕陽西下,天紅紅的照亮了天邊,一點點垂直的事物都顯得分外黑。希律辨出死海盡頭的鹽田,阿拉伯人的帳篷已經看不見了,難道他們解了圍?月亮往上升;他的心平靜下來。

法女哀勒既憂且苦,下頷垂在胸口。終于對藩王講出他要說的話來。

從這個月開始,他在破曉之前觀察天象,望見英仙星座正當天心,阿嘉拉星幾乎望不見,阿高星不似以往燦爛,米辣星消失了[142];因此,他斷定將有一位要人死亡,就在今天夜晚,在馬蓋耳司。

誰呢?維特里屋斯保護周密。伊奧喀南不見其就受刑。藩王思索道:“那么是我!”

或許阿拉伯人翻回來?總督說不定發現他和帕提亞人的關系!教士有耶路撒冷的劍客護送[143],他們衣服底下藏著刺刀。藩王相信法女哀勒的學問。

他想求希羅底解救,然而他恨她。不過,她會提起他的勇氣;他從前受到的蠱惑,鏈子并未全斷。

他走進她的寢宮的時候,一個云石盤燃著肉桂;粉、膏、云樣的衣料和輕似羽毛的繡貨,隨地皆是。

他不提起法女哀勒的預言,也不提起他對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畏懼;她會罵他懦弱。他僅僅說到羅馬人,維特里屋斯沒有同他說起軍事計劃。阿格芮巴和嘉伊屋斯有來往,他相信總督也是嘉伊屋斯的朋友;他會被放逐,或者說不定會被害。

希羅底蔑視而又寬縱,試著慰解。最后,她從小箱里取出一枚奇怪的徽章,上面有一幀提比利屋斯的側面像,這個足夠恐嚇皂隸,消解讒誣。

希律滿懷感激,問她怎么弄到手的。

她答道:

——人家給我的。

從對面的門簾,伸出一只光光的胳膊,稚嫩、可愛,好像鮑里克萊特[144]用象牙雕出的;有點兒笨拙,然而嫵媚,在空里劃動,打算抓起一件忘在靠墻的凳子上面的下衣。

一個老婦人掀起簾子,輕輕把它遞了過去。

藩王若有所憶,卻又記不清楚:

——這女用人是你的?

希羅底答道:

——關你什么事?

賓客擠滿了宴會的大廳。

仿佛一座羅馬大會堂,分做三間,用紫檀木柱子隔開,柱頂是雕鏤的銅柱頭,支著側上方兩座游廊看臺;第三座看臺,在后廳拱出,正面鑲著金線,對著開在另一端的絕大的拱門。

就著廳內的長度,擺下一排一排的筵席,上面放著分枝燭臺,它們在著色的瓦杯、銅碟、雪塊和葡萄堆中間,形成一叢一叢的火樹;然而,由于天花板過高,紅光逐漸消失,只見好些亮點閃爍,仿佛星宿在夜晚透下樹枝。從高大的窗口,可以望見人家露臺上的火把;因為希律邀宴他的朋友、他的臣民和所有光臨的人士。

好些奴隸托住盤,來來往往,腳趾拴著氈屐,犬一樣敏捷。

總督席設在鍍金看臺底下,一張楓木高壇上面,巴比倫氈子在四周圈成一座亭子。

正面和兩側,三張象牙榻,坐著維特里屋斯、他的兒子和希律;總督在左首,靠近門,歐路斯在右首,藩王在當中。

希律披著一件沉重的黑色一口鐘,彩色刺繡和耀眼裝飾掩住底子的經緯,兩頤打著胭脂,胡須梳成扇形,頭發灑著藍粉,一頂寶石冕從上兜住。維特里屋斯系著他的紫色綬帶,斜搭在一件麻質的長袍上面。歐路斯穿著摻銀線的堇色絲袍,袖管挽在背上。他的頭發層疊盤旋,胸口肥白,有如婦女,上面亮晶晶的是一串藍玉項圈??拷?,在席上盤著腿,一個非常美麗的童子總在微笑。他在廚房看見這童子,割舍不下,又記不住他的巴比倫名字,便把他呼做“亞細亞人”。他不時往榻上橫身一躺,于是他的赤腳主有全會。

他這邊有希律的教士和官員、耶路撒冷的居民和希臘城邑的名流;總督底下,有馬賽路斯同稅吏、藩王的朋友以及迦拿、多利買[145]、耶利哥的縉紳;最后,淆雜在一起,有黎巴嫩的山民,希律大帝的老兵;十二個色雷斯人[146],一個高盧人,兩個日耳曼人;打羚羊的獵戶,以東的牧人,巴爾米拉的蘇丹[147],以旬迦別[148]的水手。每人前面放著一塊軟餅,揩手指用;胳膊伸出去如同兀鷹的頸項,取著橄欖、阿月渾子[149]和杏仁。頭上一頂花冠,人人喜形于色。

法利賽教士把花冠當做羅馬耽于酒色的惡習,推開不戴[150]??匆娪腥四蒙駨R專用的阿魏和乳香[151]的溶液往身上灑,他們氣得哆嗦了。

歐路斯拿來揩他的腋下;希律答應送他三筐這樣真正的香脂,為了這種香脂,克萊奧佩特拉恨不得把巴勒斯坦征服了。

一位在提比利亞駐防的隊長才來,坐在希律身子后面,打算報告重要事務;然而藩王的注意被總督和鄰桌的議論分開。

大家在談伊奧喀南和他的同類:用火洗罪的西門[152],還有一位耶穌……

艾賴阿茶喊道:

——數他最壞!一個下賤的賣藝的!

有人在藩王后站起來,面孔和他戰袍的滾邊一樣白。他走下高壇,向法利賽教士呼道:

——扯謊!耶穌顯了好些靈跡!

希律愿意見識見識:

——你應當帶他來!給我們講講!

于是他說,他,雅各,有一個女孩子病重,他親自到迦伯農邀請主去醫治。主回道:“你回去,她好了!”他回去就看見她站在門口,她走下病床,宮里的日晷指著三點鐘,正是他謁見耶穌的時辰[153]。

法利賽教士駁道:可不是,人間有的是秘法和藥草;甚至于就在眼前,在馬蓋耳司,有時候可以尋見巴辣草[154],刀槍不入;然而不看不摸,就治好了病,絕不可能,除非耶穌役使魔鬼。

希律的朋友、加利利的名流,全搖頭道:

——魔鬼,自然哪。

雅各站在他們和教士的筵席中間,樣子又高傲、又溫和,只是不言語。

他們喚他說話:

——再講講他的本領!

他俯下兩肩,低著聲,慢慢地,好像自己也怕了起來。

——那么你們不知道他就是彌賽亞[155]?

教士們互相觀看;維特里屋斯要求解釋這字給他聽。他的通譯官稽遲了一刻答復。

他們這樣稱呼一位解放者,他會使他們享受一切物產、統治一切民族。有些人甚至堅持解放者必是兩位。第一位要讓北方的魔鬼歌革和瑪各征服[156];然而第二位將鏟除魔王;幾世紀以來,他們每分鐘都在等他。

教士公推艾賴阿茶發言。

第一,彌賽亞應當是大衛的兒子,不是一個木匠的兒子。他該承認律法,而這個拿撒勒人[157]攻擊律法;更大的論據是:以利亞應當先他而來[158]。

雅各反駁道:

——然而他來了,以利亞!

直到大廳的另一端,人人重復著:

——以利亞!以利亞!

大家想象一個老年人,頭上烏鴉飛翔,電火焚燒神壇,崇拜偶像的祭司被投進河水;陽臺之中的婦女,想到撒勒法的寡婦[159]。

雅各用盡氣力,說他認識他!他看見他!老百姓全看見他!

——他的名字?

于是,他盡他所有的力氣喊道:

——伊奧喀南!

希律往后一仰,好像迎胸受了一刀。撒都該教士撲向雅各。艾賴阿茶大聲喊叫,要人聽他演說。

安靜恢復了,藩王披好他的一口鐘,仿佛一位法官鞫問:

——先知既已死去……

唧噥的聲音打斷他。有人相信以利亞僅僅隱遁而已。

他一壁和群眾生氣,一壁繼續他的調查道:

——你以為他復活了嗎?

雅各道:

——為什么不?

撒都該教士聳肩膀;周納塔斯瞪圓他的小眼,好像一個小丑,強自發笑。肉身妄想永生,沒有比這更愚隈的了;他為總督朗誦一個當代詩人的詩句道:

——既不再長,也不像在死后延續。

然而歐路斯倚住榻沿,額頭出汗,面色發綠,拳放在胸口。

撒都該教士裝出大驚的模樣——他們第二天重新得到主祭的職位。希律表示真心絕望。維特里屋斯始終不動聲色,他的憂慮其實分外急切,沒有兒子,他會喪失他的權勢。

歐路斯不等嘔吐完畢,又想吃了:

——叫人給我取云石粉、納克索斯[160]的頁巖、海水,什么都成!要不我洗洗澡?

他嚼著雪,隨后,看見高馬建[161]的海碗鵝油和淺紅的烏鶇,猶疑了一下,選定蜜漬西葫蘆。小“亞細亞人”打量他,這種狼吞虎咽的本領表示他是一個非常人物,屬于優秀民族。

端上來牛腎、睡鼠[162]、夜鶯、葡萄葉肉丁;教士們討論復活。阿蒙尼屋斯,柏拉圖學者費龍[163]的弟子,覺得他們愚蠢,講給幾個譏笑神諭的希臘人聽。馬賽路斯和雅各在一起談論。前者告訴后者他往年隨米塔[164]領洗感到的幸福;雅各勸他皈依耶穌。棕櫚酒、檉柳酒、薩菲特酒和比布魯斯酒[165],從酒壇倒進酒壺,從酒壺倒進酒杯,從酒杯灌進喉嚨;議論滔滔不絕,訴說衷腸。伊阿散雖說是猶太人,不再隱瞞他崇拜星象。一個亞弗[166]商人演述希拉波利斯[167]廟的靈異,驚呆了游牧的人們;他們打聽進香的費用。有些人維護他們自來的宗教。一個差不多瞎了眼的日耳曼人,唱歌贊頌斯堪的納維亞海岬,神仙在這里出現,全身閃閃有光;有些示劍人敬奉神鴿阿齊馬[168],不吃斑鳩。

好些人站在大廳中央說話;噓氣和燭焰在半空凝成一片霧。法女哀勒沿墻溜過來,他方才研究天象回來;然而害怕沾上油漬,并不一直走向藩王,因為艾賽教士把油漬看做一種異常的垢污。

堡子的大門被砸得通天價響。

人們如今知道伊奧喀南囚在這里。好些人打著火把,爬上山道;山谷里黑壓壓聚了一片;他們不時喊著:

——伊奧喀南!伊奧喀南!

周納塔斯道:

——什么事也被他吵鬧得天翻地覆!

法利賽教士添上一句道:

——他活下去,人就別想有錢!

怨詈之聲四起:

——保護我們!

——收拾了他!

——你丟掉宗教!

——不信教,和希律家的人一樣!

希律答道:

——比你們好!你們的廟是我父親蓋的!

于是法利賽教士、流放者的子裔、馬達息亞斯的黨徒[169],一起數說藩王一家的罪過。

他們是尖腦殼,碴碴胡子,一雙柔荏難看的手,或者塌鼻子臉,大圓眼,仿佛巨獒。教士有一打左右的書記和扈從,吃飽了祭祀過后的酒肉,一直撲到高壇底下,拔刀威脅希律。希律開導他們,撒都該教士懶洋洋地為他辯護。他望見馬迺伊,打手勢叫他走開。維特里屋斯的面孔表示這些事不和他相干。

法利賽教士坐在榻上,魔鬼一般發怒。他們摔碎當前的盤子。指責居然拿麥賽[170]心愛的紅燉野驢端給他們吃,一種骯臟食品!

歐路斯拿驢頭和他們取笑,據說他們尊敬驢頭;他們對于豬的厭惡,也被他奚落了一場。不用說,因為這大家伙殺了他們的巴苦斯[171];他們嗜酒如命,因為人在神廟發現一棵金葡萄。

教士不懂他的語言,而費迺斯的原籍是加利利,拒絕翻譯。于是歐路斯大發脾氣,尤其趕上小“亞細亞人”一害怕,溜掉了。筵席不中他的意,菜肴平常,配合全不到家!看見敘利亞的綿羊尾,成團成團的脂肪,他才安靜下來。

維特里屋斯覺得猶太人性格可憎。他們的上帝可能就是摩洛[172]。他沿路遇見好些摩洛的祭壇;記起他們拿私下里養胖的嬰兒做犧牲的故事。這些猶太人,氣量的狹小,破壞偶像的熱狂,獸性的執拗,全使他的拉丁心靈作嘔??偠较胱?,歐路斯不肯。后者的袍子一直褪到屁股,躺在一堆食品后面,飽到沒有法子再吃了,然而不肯離席。

人民的激昂增高了。他們耽迷于獨立的夢想。有人記起以色列的光榮,所有征服者全受懲罰:安提高、克辣蘇斯、法魯斯[173]……

總督罵道:

——混賬東西!

因為他懂敘利亞語言;他的通譯官只是延長他答復的晷刻而已。

希律急忙掏出皇帝的徽章,一壁顫顫索索地端詳,一壁露出有肖像的一面。

鍍金看臺上的鑲板忽然打開;在侍從和白頭翁彩結之間,映著蠟燭的輝煌,希羅底出現了——戴著一頂頸帶在額前挽牢的亞述[174]高冠,螺旋式的頭發披在一件朱紅的薄披麗士服[175]上,沿著袖子的長度散開。兩只倚門而立的石獸,仿佛看守阿屯德[176]寶庫的妖精,使她活像倚著獅子的西拜勒[177];她舉著一只酒樽,立在希律頭上的欄桿近邊,從高處喊道:

——愷撒萬歲!

維特里屋斯、希律和教士重復著這句敬禮。

然而后廳發出一陣驚異贊美的呢喃。進來一個年輕女孩子。

一塊淺藍的面紗遮住她的頭和胸,不過眼睛的弧線、耳朵上的天青瑪瑙、白凈的皮膚,依稀可以辨出。一塊方方的閃光緞,蓋住兩肩,兜住腰,由一條銀色珠寶帶子系住。黑色緊腿褲繡著曼陀羅花。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她打著她的蜂鳥羽毛的小鞋踢踏響。

上到高壇,她取下她的面紗,活脫脫一個回到往日少艾的希羅底,隨即開始跳舞。

隨著笛子和一對響板的音節,她的腳時前時后。圓潤的胳膊伸長了,仿佛召喚一個永遠逃亡的人。她追他,比一個蝴蝶還輕,仿佛一個好奇的浦西色[178],仿佛一個流浪的靈魂,似乎就要飛起來。

金格辣[179]的凄涼的聲音替換響板。憂郁承繼希望。她的體態表示嘆息,全身表示一種委頓,不知道她在哀悼一尊天神,還是在他的愛撫之中死去。眼皮半攏,上身旋扭,她搖動她的肚腹,波浪一樣起伏,讓她的兩乳顫抖,同時面容不改,兩腳不停。

維特里屋斯拿她和啞劇演員穆迺司特[180]比較。歐路斯仍在嘔吐。藩王惝恍在一個夢境,不再想到希羅底。他相信看見她在撒都該教士一旁?;孟笙Я恕?

這不是幻象。遠在馬蓋耳司之外,她請人教練她的女兒莎樂美,希望藩王會一見傾心;這個念頭生了效,她有了把握,如今!

然后,舞蹈轉為企求饜足的愛情的熱狂。她和印度的女尼一樣,和遍地瀑布的努比亞[181]的婦女一樣,和呂底亞[182]的巴苦斯的女巫一樣舞著。她倒往所有的方向,仿佛一朵花,遭受狂風暴雨的蹂躪。耳朵上的玉墜跳蕩,背上的衣料閃爍。從她的胳膊、她的腳、她的衣服迸出看不見的火星,燃燒男人們的心。一架豎琴鳴響,群眾發出彩聲回答。她叉開腿,膝蓋繃直,俯著身子,下頷輕輕掠過地板;習于節欲的游牧人、老于荒逸的羅馬兵士、一毛不拔的稅吏、爭長論短的乖僻的老教士,全都張開他們的鼻孔,激蕩于熱烈的貪欲。

她隨后圍著希律的桌子旋轉,瘋狂地,仿佛巫婆的菱形法器;他向她道:

——來呀!來呀!

聲音一再被愉快的嗚咽割斷。

她總在旋轉;揚琴裂也似的響著,群眾叫囂著。

然而藩王的喊聲更高:

——來呀!來呀!我給你迦伯農!提比利亞平原!我的城堡!平分我的王國!

兩手扶地,兩腳拋在空中,她這樣走遍了高壇,仿佛一只大金龜子;她忽然停住。

她的頸項和脊椎形成一個直角。包腿的色鞘垂過她的肩膀,仿佛一道虹,伴同她的臉,離地一尺遠近。她的唇是畫過的,眉黑極了,眼睛令人望而生畏,額頭的汗珠好似白色大理石上面的水汽。

她不言語;他們彼此望著。

看臺上有手指在叩響。

她走上去,再下來,一副嬰孩的神氣,有些咬不準字音,開口道:

——我要你用一個盤子,把……

她忘記了名字,但是微笑著,繼續道:

——把伊奧喀南的頭給我!

藩王支不住,倒做一團。

他有言在先,人民又在等候。不過,死亡的預言應到別人身上,他自己不就可能逃掉了嗎?伊奧喀南如若真是以利亞,他可以避免;如若不是,殺害也就無足輕重了。

馬迺伊站在旁邊,明白他的心思。

維特里屋斯喊轉他,把口令告訴他,因為有哨兵看守地洞。

希律感到一陣輕適。不到一刻,一切完結!

然而,馬迺伊并不順利。他心慌意亂地回來了。

他干了四十年劊子手的營生。他淹死阿里斯陶布[183]、掐死亞歷山大[184]、活活燒死馬達息亞斯、砍死騷西穆[185]、巴浦斯[186]、約瑟[187]和安提帕特[188];如今他不敢殺死伊奧喀南!他的牙齒捉對兒響,渾身都在哆嗦。

他在地洞前頭望見撒瑪利亞人的大天使,一身眼睛,揮著一把大雙刃劍,火焰一般搖曳發紅。同來的兩個兵卒好做見證。

他們沒有看見什么,僅僅有一位猶太隊長朝他們沖過來,如今也不在了。

希羅底大怒,滿口傾出粗俗狠辣的謾罵。她的指甲在看臺的欄桿上面碰折了,兩尊石獅仿佛咬著她的肩膀,和她一樣在吼著。

希律學她;教士、兵卒、法利賽教士全要求報復;此外的人也在生氣,因為延宕他們的歡樂。

馬迺伊藏起臉走出去。

賓客覺得時間比第一次還要長久,膩煩了。

忽然走廊起了一陣腳步聲。杌隉越發不可忍耐。

頭進來了;——馬迺伊伸長胳膊,提著頭發,為喝彩感到驕傲。

他把頭放在一個盤子上面,獻給莎樂美。

她輕手輕腳走上看臺;過了幾分鐘,一個老婦人重新捧下頭來,她正是藩王早晨在一家露臺上、不久以前在希羅底的寢宮里望見的老婦人。

他縮回身子不看。維特里屋斯無所謂地瞥了一眼。

馬迺伊走下高壇,把頭獻給羅馬隊長們看,隨后,獻給所有同側用餐的人們看。

他們加以檢視。

兇器的利刃自上而下,砍進牙床。嘴角抽搐著。血灑滿胡須,已經凝結了。眼簾閉攏,仿佛介殼一樣發白;四周的燭臺映照著。

頭傳到教士的酒席。一個法利賽教士好奇地翻轉著,馬迺伊重新把它擺正,放在歐路斯面前,驚醒了他。死人的瞳孔對著他的昏沉的瞳孔,透過睫毛的孔隙,好像互相有話在說。

馬迺伊最后把頭獻給希律。藩王的兩頰流著眼淚。

火把熄了。賓客走了。大廳僅僅余下希律,手扶住鬢角,一直在端詳割下來的人頭。同時,法女哀勒站在大廳正中,伸開胳膊,呢呢喃喃地禱告。

太陽上升的時候,從前伊奧喀南派去的兩個人回來了,帶著盼了好久的回信。

他們說給法女哀勒聽,法女哀勒不勝其喜。

他隨即指給他們看殘肴中間盤子上面的悲慘東西。其中一位向他道:

——放寬心吧!他到死人中間報告基督來了!

艾賽教士如今明白這句話了:“要他大,必須我小。”

三個人捧起伊奧喀南的頭,向加利利那邊走去。

頭重極了,他們輪流地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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