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慈悲·圣·朱蓮的傳說
- 李健吾譯文集·第三卷
- (法)福樓拜
- 14316字
- 2020-03-10 16:44:15
一
朱蓮的父母住在一座堡子,在樹林中央,在一座山坡上面。
四個角樓是尖頂子,上面蓋著鱗樣的鉛皮,墻基倚住巨石,石頭筆直斜下溝去。
院子的石道和教堂的石地一樣干凈。好些長檐溜,龍的模樣,嘴朝下,向儲水池傾注雨水;在每層樓窗的邊沿,一個彩畫的瓦盆里面,開著一叢羅勒或者天芥菜[12]。
另一塊空地,用木樁子圈起,里面先是一所果木園,接著是一片花畦,拿花組成數目字;再往里去,是一座葡萄架,掛著搖床,預備人來納涼,還有一所木球場,供給童仆游戲。對面是獵犬室、馬廄、面包間、壓榨所和倉庫。一片綠茸茸的牧場在四周散開,外面圍著一圈強韌的籬笆。
天下承平已久,狼牙閘門[13]沒有墜下來過;塹壕長滿草[14];燕子在雉堞的裂縫結巢;弓箭手整天在城頭巡邏,太陽太強了,回到瞭望樓,僧人一般睡熟了。
堡子里,所有的金屬內飾,全都锃光發亮;屋內掛著毯子防冷;衣櫥塞滿了布帛,酒窖積著一桶一桶的酒,沉重的錢袋壓得橡木的銀柜吱喳在響。
在演武廳,介乎旗幟和野獸的頭面,可以看見任何時代與任何國家的兵器,從亞瑪力人[15]的投石帶子、加拉芒特人[16]的標槍,直到薩拉散人[17]的短劍、諾曼人[18]的鎖子甲。
廚房里主要的烤肉鐵釬能夠旋轉一只牛;小禮拜堂有帝王內殿的富麗。甚至于在偏僻的角落,有一間羅馬浴室;然而善心的堡主以為這是偶像崇拜者的習俗,并不使用。
他永遠披著一件狐皮大衣,在家里散步,審判家臣,調解鄰居的糾紛。冬天到了,他看著雪花飄落,或者聽人誦讀故事。天氣一好,他騎驢出來,順著小道,沿著透綠的麥地,和莊稼漢閑談,提供他們一些意見。經過許多離奇的遇合,他娶了一位名門小姐。
她非常白,有點兒高傲和矜重。她的尖筒帽[19]碰著門楣;呢袍的尾梢拖在后面有三步長。她管理家務,和寺院里一樣井然;每天早晨,她指示奴仆工作、監制蜜餞和膏藥、紡織或者刺繡神壇的臺布。因為禱告上帝,她生了一個兒子。
于是盛大的慶典舉行了,映著燈火的輝煌,諧著豎琴的音響,踩著遍地的枝葉,一頓飯繼續了三天四夜。大家吃著綿羊一樣大的母雞,拌著最珍貴的香料;為娛樂客人,點心當中走出一個侏儒;碗碟不夠使用,因為來賓總在增加,不得不拿象牙喇叭和銅盔飲酒。
產婦并不參加這些宴會。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有一夜晚,她醒了,借著窗戶進來的一道月光,望見一個影子行動。這是一個老頭子,穿著粗毛布道袍,腰際掛著一串念珠,肩膀搭著一個褡褳,活活一位隱士的容貌。他走近床頭,嘴唇不見張開,向她道:
——歡悅,噢!夫人!你的兒子將是一位圣人!
她要叫喚,然而他滑上月輻,漸漸升在半空,隨即消逝了。宴會的歌唱分外洪朗。她聽見天使的聲音;她的頭重新倒向枕頭。枕頭上面掛著一塊殉教者的骸骨,鑲在一個紅寶石架子里面。
第二天,盤問下人,全說沒有看見隱士。夢也罷,真也罷,這一定是上天的一種啟示;不過,怕人說她驕傲,她留心不說出口。
賓客趕著破曉動身;朱蓮的父親送走末一位客人,立在堡子便門外面,看見一個乞丐忽然站在他的眼前,在霧中。這是一個吉卜賽人,胡須編成辮子模樣,兩臂戴著銀環,雙瞳閃閃有光。仿佛神明附體,他結結巴巴地說著這些無頭無尾的字句:
——啊!啊!你的兒子!……不少的血!不少的榮譽!……永遠快樂!一個皇帝的家庭。
他彎下腰去拾布施,在草里消失,不見了。
善心的堡主左望右望,扯開嗓子喊叫。沒有人!風在嘶,晨霧在飛。
他心想自己睡覺太少,頭腦疲倦,構成這種幻象。他向自己道:
“我和人講,人會笑話我的。”
然而兒子的輝煌命運眩惑他,雖說期許并不清切,甚至于不相信自己曾經聽見。
夫妻藏起各自的隱秘。然而兩個人全以同樣的心情寶愛嬰兒;他們敬他有如上帝的旨意,小心翼翼,珍護他的身體。小床塞滿最輕最柔的羽毛;一盞鴿形油燈在上面不斷燃燒;三個奶媽搖他入睡;襁褓扎緊,藍眼睛,粉紅臉蛋兒,披著錦緞外衣,戴著鑲珠子的小帽,他活脫脫就是一個小耶穌。他出牙沒有哭過一次。
長到七歲,母親教他唱歌。父親把他舉上一匹大馬,練習他的膽子。孩子滿意地微笑著,不久就知道了一切關于戰馬的技藝。
一位學問淵博的老修士教他《圣經》、阿拉伯數字、拉丁文學,和在小牛皮上面繪制可愛的畫。他們避開喧囂,在一座小角樓的高處,一同工作。
功課完了,他們下到花園,一邊散步,一邊研究花草。
有時候,可以望見一隊馱東西的牲口在谷底行走,前面有一個東方裝束的人領路。莊主看出他是一個買賣人,打發聽差去迎他。異鄉人信從了,折出他的原路,來到客廳,從箱子取出好些天鵝絨、絲料、金銀器、香料,和若干不知道用法的奇異東西;最后,老好人沒有遭受任何凌辱,賺了一筆大財,告別了。又有時候,一隊香客來叩門。他們濕淋淋的衣服在灶前烘干;飯吃飽了,演述他們一路的經過:船在波濤洶涌的海面漂泊,人在滾燙的沙地步行,異教徒的殘暴,敘利亞的洞穴,耶穌的馬槽和墓塚。隨后,他們從外衣里面取出介殼送給少爺。
堡主時常邀宴他同伍的老友。他們一壁喝酒,一壁說起他們的戰爭,城堡的攻打,機器的轟擊,和驚人的傷口。朱蓮在一旁聽,不由喊叫起來;于是父親相信他來日將是一位征服者。然而黃昏,做完晚禱出來,走過佝僂的窮人,他伸手在腰袋掏錢,謙囥而又高貴,母親以為有一天要看見他做主教的。
他在小禮拜堂的座位就在父母旁邊;祈禱哪怕再長,他跪在他的跪凳[20]上,小圓帽放在地面,手合在一起,動也不動。
有一天正做彌撒,他抬頭望見一只小白鼠,走出一個墻窟窿,溜上神壇的第一級,向左向右繞了兩三趟,仍從原來的方向逃回。下一個星期日,想著又要看見它,他的心亂了。它又來了;他每星期日等它,厭煩了,恨起它來,決計干掉它。
于是他關好門,往臺級撒下點心的碎屑,拿著一根小棍,守在窟窿前面。
過了許久,露出一個粉紅臉蛋兒,隨即是老鼠的全身。他輕輕打了一棍,當著這不再走動的小小身體,他驚呆了。石地染著一滴血。他用袖子趕快揩掉,把老鼠扔到外面,不和人說起。
各色小鳥啄著花園的種子。他拿豆子裝在一根空葦子里頭。聽見樹上唧唧唣唣叫喚,他輕手輕腳湊近了,隨即舉起他的管子,鼓起他的腮幫子:小東西們和下雨一樣落在他的兩肩,多到他沒法不笑,十分得意自己的惡作劇。
有一早晨,他從連接角樓的護墻回來,看見有一只肥鴿子在墻頭,挺起脖子曬太陽。朱蓮收住步望著它。墻在這里有一個缺口,手指底下就是一塊碎石頭。他掄起胳膊,一石子把鳥打落在溝里面。
他奔下去,在荊棘上撕破皮肉。他四處尋找,比一條小狗還要輕快。
鴿子翅膀折了,身子抽動,掛在一棵女貞[21]的枝子中間。
生命的延續惹惱了小孩子。他開始往死里掐它;鳥的抽搐讓他心跳,兜起一種野蠻而騷亂的快感。臨到它僵硬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要暈了。
當天晚餐時,父親說,到他這種年紀,一個人應當學習狩獵;他去找來一冊舊抄本,一問一答,包含全部行獵的游戲。書中一位教師指示學生練狗,馴鷹,布設陷阱的技巧,怎樣辨別公鹿的糞便、狐貍的腳印、狼留下的爪痕,鑒別它們的行蹤的好方法,如何驚動它們出來,它們平時隱匿的地方,什么是最相宜的風,呼喊的種類和分配臟腑給獵狗吃的規則。
等到朱蓮記熟了全部條例,父親為他組織了一隊獵犬。
最先引人注目的,是二十四只巴爾巴利的靈衙[22],跑得比羚羊快,然而容易惱怒;其次是十七對布列塔尼的豺狗,紅身子,白斑點,心性堅定,胸脯壯實,喜歡嗥叫。為了攻打野豬,對付危險的局面,另有四十只獵豬狗[23],長毛活似狗熊。若干韃靼[24]的巨獒,差不多和驢一樣高,火紅顏色,寬脊背,腿彎是直的,專門追逐原牛[25]。獚狗[26]的黑皮和緞子那樣亮,諜犬[27]的吠聲可以比匐狗[28]的歌唱。八只阿蘭血衙[29],是不怕獅子、敢撲向騎士肚子的可怖的走獸,旋轉著它們的眼睛,搖擺著它們的鏈子,單在一座院子里吼號。
這些狗全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吃小麥面包,在石槽喝水。
鷹或許比獵犬還要出色;善心的堡主花大價錢,買到高加索的蒼鷹[30]、巴比倫的狗鷲[31]、德意志的白隼和從遙遠國度、寒冷的海邊懸崖捕來的游隼。它們棲在一間草棚,按著身量大小,拴在架子上面,當前鋪著一塊草地,不時放上去,振作它們的精神。
捕兔網、魚鉤、捕狐機,各式各樣的機關,制造出來。
他們時常帶捕鳥狗到田野去,它們迅速伏在地面不動。于是犬夫,一步一步向前,小心翼翼,把一面大網在它們不動的身體上撒開,一聲口令它們就吠了起來;鵪鶉驚飛,四鄰邀來的貴婦,和她們的丈夫、小孩子們、丫鬟們,全撲過去,輕輕易易就把鵪鶉擒住。
別的時候,他們敲鼓,從樹林趕出野兔;讓狐貍落進設好的陷坑;或者,彈簧一松,夾住一只狼的腳。
然而朱蓮看不起這些方便的機關;他喜歡帶著鷹,騎著馬,到遠僻的地方打獵。鷹差不多永遠是一只西古提大鷲,雪一樣白;它的皮帽尖尖[32]插著一束羽翎,金鈴環繞著它的藍爪子顫動;馬跑著,大地展開,它直挺挺立在主人的臂上。朱蓮松開系鷹的小繩,猛然把它放開,仿佛一支箭,這兇悍的東西筆直飛上天空;只見兩個大小不等的黑點子旋轉著,合在一起,隨即在蒼穹的高處消失了。不久鷹就撕著什么鳥兒飛下來,落在他的護手上面,兩個翅膀顫索著。
就是這樣子,朱蓮攫獲蒼鷺、鳶子、烏鴉和禿鷲。
他愛一壁吹喇叭,一壁尾隨他的狗,跑下山坡,跳過溪澗,重新往上奔向樹林;公鹿被咬,開始呻吟,他快手快腳放倒它,隨即高高興興,看著一群巨獒吞嚼它,皮冒著熱氣,切成了塊。
有霧的日子,他隱在一片沼澤中間,窺伺著鵝、水獺和野鴨。
天一破曉,三個盾士[33]在石階下面等他;老修士倚著天窗,白打手勢招呼,朱蓮不回轉身來。他頂著赤熱的太陽,冒著雨,迎著狂風出去;渴了掬起泉水喝,餓了跑著步嚼野蘋果,累了在橡樹底下一躺;半夜他回來了,一身泥血,頭發雜著荊棘,發出野獸的氣味。他變成了野獸。母親吻他的時候,他冷冷地接受她的擁抱,好像夢想著深遠的事物。
他用刀子殺死狗熊,用斧子砍死公牛,用狼牙棒打死野豬;甚至于有一次,遇見好些狼在啃絞刑臺下面的尸首,他只用一根手杖保護自己。
冬季有一天,肩頭挎著一張弩,鞍架帶著一束箭,收拾定當,天沒有亮,他就出去了。
他的丹麥小馬放平步子,趵著地響,后面隨著兩只匍狗[34]。冰屑沾著他的一口鐘[35],一陣猛烈的小風吹過。天的一邊發亮;他借著破曉的白光,望見兔子在穴口跳躍。兩只匍狗立即撲了上去;一剎那間,幾口就咬斷它們的脊梁。
不久,他進了一座樹林。一只野雞凍呆了,頭藏在翅膀底下,在一根樹枝的梢頭睡覺。朱蓮順手一劍,削去它兩個爪子,并不拾揀,就走下去了。
三小時以后,他來到一座山頂,山高極了,天差不多變成了黑的。當前一塊磐石,好似一道長墻,筆直跨過一座絕崖;兩只野山羊在盡頭望著下面的深淵。因為沒有帶箭(他把馬留在后面),他心想一直走到它們跟前;他彎著腰,赤著腳,終于來到第一只山羊旁邊,一刺刀插入它的肋下。第二只嚇死了,跳進半空。朱蓮撲過去砍它,右腳一滑,兩只胳膊分開,倒在另一只的尸首上面,臉沖著深淵。
他重新下到平地,沿著一排濱河的柳樹走。仙鶴低低飛翔,不時掠過他的頭頂。朱蓮用鞭子抽打,沒有一只仙鶴逃掉。
同時空氣熱了,霜融了,浮起一片浩淼的水汽,太陽出來了。他看見遠遠一個結了冰的湖,鉛一樣發亮。湖中心有一只朱蓮不認識的走獸,一只黑臉的海貍。距離雖說遠,一箭把它射倒;他取不走它的皮,未免于心怏怏。
隨后他走進一條林道,樹木高大,在森林的入口,樹梢形成一座凱旋門的樣式。一只狍子從一團矮樹叢跳出來,一只黃鹿在一個十字路口露面,一只獾由一個窟窿里頭走出,一只孔雀在草地打開它的尾巴;——他殺完它們,別的狍子出現了,別的黃鹿、別的獾、別的孔雀,還有烏鶇、松鴉、黃鼠狼、狐貍、刺猬、猞猁,無數的禽獸,一步多似一步。它們圍住他旋轉,哆哆嗦嗦,目光汪洋著溫良和請求。然而朱蓮殺起了性,挽弩、拔劍、揮刀,毫不疲倦,一無所思,任憑什么也記不起來。自從一個無定的時間,他在一片無名的地域行獵,唯一的事實是他自身的存在,一切輕易完成,就和夢境的感受一樣。一個奇異的景象使他住手。一座競技場模樣的山谷堆滿了公鹿,前擁后擠,噓出的熱氣看得見在霧里冒著,它們緊緊相依,彼此取暖。
眼看這樣一場屠殺到手,他有好幾分鐘,因為喜悅出不來氣。他隨即跳下馬,卷起袖管,開始射箭。
聽見第一支箭的噓噓的音響,公鹿同時轉過頭來。它們騰出好些空當,發出哀哀的鳴聲,鹿群里激起了一陣大騷亂。
谷崖太陡,爬不上去。它們在谷底跳著,企圖逃走。朱蓮瞄準了射出去。箭好似暴雨連珠落下來。公鹿急瘋了,互相打,互相踢,爬上別的鹿背;它們的身體和交錯的鹿角形成一座大山阜,由于來回變動,隨即坍了下去。
它們終于死了,躺在沙地,鼻孔冒著沫,腸子拖在外面,肚子的起伏漸漸低了,隨即全無動靜。
天快黑了;林子后面,在樹枝的空當中間,天紅紅的,像一塊血帕。
朱蓮靠住一棵樹,睜大了眼,端詳這場異常的屠殺,不明白他怎么能夠做到。
他在山谷另一側,森林的邊沿,望見一只公鹿、一只母鹿和它的小鹿。
公鹿,黑而碩大的軀干,一把白胡須,十六節犄角。母鹿,枯葉一樣金黃,嚼著草;小鹿,一身斑點,不打攪母鹿行走,吸著乳。
弩嗡地一聲又響了起來。小鹿立即被殺死。于是母鹿望著天,發出一種深沉的、哀痛的、人性的呼號。朱蓮惱了,瞄準胸脯,一箭把它放倒。
大公鹿看在眼里,憑空一躍。朱蓮朝它發出最末的一支箭,射中它的額頭,陷在里面,動也不動。
大公鹿好像并不在乎,跳過死尸,一直向前,眼看就要撲過來,頂出他的臟腑;朱蓮說不出來有多么驚恐,直往后退。神異的走獸猛然止住,眼睛冒著火光,莊嚴好似一位族長、一位法官一樣,它一連重復了三次,同時遠遠鐘在響著:
——惡人!惡人!惡人!有一天,殘忍的心腸,你要殺死你的父母!
它彎下膝蓋,從從容容閉攏眼睛,死了。
朱蓮嚇呆了,隨即驟然感到沉重的疲倦;一陣厭煩、一陣廣大的憂郁侵襲他。兩手扶住前額,他哭了許久。
馬丟了;狗扔下他走了;四周的寂靜,他覺得,帶有無限危險的脅迫。于是,膽戰心驚,穿過田野,他隨意選了一條小道,差不多立即來到堡子門口。
夜晚他睡不著。在掛燈搖曳的光亮下面,他總是看見大黑公鹿。它的預言折磨住他;他反抗道:
——不!不!不!我不能夠殺他們!
他隨即轉念道:
——不過,萬一我愿意?……
他害怕魔鬼引起他這種欲望。
足有三個月,母親焦憂急慮,在他的床頭禱告;父親唉聲嘆氣,在過道不住地徘徊。他請來最有名的郎中,開了許多藥方。他們講,朱蓮得病的原因,由于一陣邪風,或者單相思。不過,隨你怎么盤問,年輕人只是搖頭。
他又有了力氣:老修士和善良的堡主,一人扶著他一只胳膊,陪他在院子散步。
等他完全復原,他堅持不去打獵。
父親圖他歡喜,送了他一把薩拉散大寶劍。
它掛在一根柱子的頂端,一架盾形陳列板上面。取下來,必須用一把梯子。朱蓮登上去,寶劍太沉了,滑出他的手指,落下來掠過善良的堡主,近極了,削破他的外套。朱蓮以為殺死父親,暈倒了。
從這時候起,他畏懼兵器。看見一把劍,他臉就白了。這種懦怯行徑使家人痛苦。
最后,老修士以上帝、榮譽和祖先的名義,吩咐他繼續世家子弟的操練。
盾士天天投鏢槍消遣。朱蓮很快就學會了。他能拿鏢槍投入瓶口,打碎風向標的指針,在百步以外擊中門釘。
夏季有一天黃昏,正當霧把視線弄模糊的時候,他站在花園葡萄架下面,望見深處有兩個白翅膀在一排倚墻種植的果木端梢扇動。他相信是一只鸛;他投出他的鏢槍。
傳來一聲哀號。
是他的母親,她的長飄帶帽子牢牢釘在墻上。
朱蓮逃出堡子,再也不見了。
二
他加入一隊過路的散兵。
他嘗遍饑寒病熱和蟲咬蚊叮。他聽慣格斗的喧嘩,看遍垂死的面貌。皮膚被風刮成褐色;四肢因接觸甲胄而變硬了。因為極其強壯、勇敢、溫和、周密,他不費力氣就得到一隊人馬的擁戴。
要交鋒了,他揮動寶劍,激勵他的兵卒。夜間,他不顧狂風暴雨吹打,帶著一盤結好的繩子,攀緣砦墻,同時希臘火藥[36]的星子沾著他的鎧甲,雉堞傾下沸了的油和熔化的鉛。石頭往往砸壞他的盾牌。橋擠多了人,在他腳下倒坍。他掄起釘錘,擺脫開十四個騎士。在比武場,他打敗所有挑釁的武士。足有二十多回,大家以為他死了。
邀天之福,他永遠死里逃生;因為他保護教堂的人士、孤兒、寡婦,尤其是老年人。看見一位老年人走在前面,仿佛害怕殺錯了人,他喊他仰起頭給他看。
逃亡的奴仆、叛亂的農民、沒有財產的私生子、各種各類的勇士,聚在他的旗幟之下。他給自己編了一支軍隊。
軍隊擴大。他有了名氣。大家拉攏他。
他一時援救法蘭西太子和英吉利王,一時又去援救耶路撒冷的大廟武士[37]、帕提亞人的須乃納[38]、阿比西尼亞的賴固[39],以及賈黎庫蒂[40]的皇帝。他和黑人、印度人、斯堪的納維亞人作戰;黑人騎著紅驢,拿著河馬皮做的圓盾;金色印度人頂著華冕,在上空舞動著比鏡子還亮的大刀;斯堪的納維亞人披著一身魚鱗。他征服陶格勞第特人和昂陶波法吉人[41]。他穿越赤熱的地域,在太陽炙烤之下,頭發猶如火把,自己燃燒起來;有些地域極其寒冷,胳膊離開身體,掉到地面;有些國度又是沉沉大霧,人在里面行走,四周全是幽靈。
遭逢憂患的共和國咨詢他的意見。他和各國使臣會談,獲得意想不到的優越條件。假如國君為政過于酷虐,他立即前來,當面諫諍。他解除若干民族的桎梏。他營救塔堡之中幽禁的皇后。不是別人,就是他,打死米蘭的蟒和上比爾巴赫的龍[42]。
奧克西達尼[43]的皇帝,打敗西班牙的回教徒,娶了科爾多瓦[44]的回教教主的妹妹做貴妃;她給他留下一個女兒,他以基督的義理把她教養成人。但是回教教主,假說愿意皈依耶穌,帶了大隊的扈從來拜訪他,屠殺他的全部衛戍,把他扔進地牢,拷問他的珍寶的下落。
朱蓮跑去救他,摧毀異教徒的軍隊,圍住城,殺死回教教主,取下他的首級,球一樣從城頭扔下。隨后他從牢獄救出皇帝,當著所有的臣民,讓他重登大寶。
皇帝酬庸勤勞,送他成筐的銀子;朱蓮不肯收受。他以為他嫌少,奉上他四分之三的財寶,又是拒絕。其后請他平分天下,朱蓮還是辭謝。皇帝為難哭了,不知道怎么樣表示感激,忽然他拍了一下額頭,在一個侍臣的耳邊說了一句話;繡幕揭開,露出一個年輕女孩子。
她的大而黑的眼睛,仿佛兩盞柔和的燈熠耀。倩笑分開她的嘴唇。她的發環鉤住她的微微敞開的衣服上的寶石;隔著透明的長內衣,可以猜想她身體的輕盈。腰細細的,她是又纖長,又圓潤。
愛情折倒朱蓮,尤其是因為,他自來過著一種非常清貞的生活。
所以他接受公主下嫁,和一座她得自母親的堡子;婚禮完成,賓主經過無數酬酢,盡禮而別。
這是一座白色大理石宮邸,摩爾式[45]建筑,在海岬一座橘子林里。花壇一級一級往下低,低到海灣的岸邊;岸邊有玫瑰色的介殼在腳底下響。一座扇形的森林在堡子后面展開。天永久是藍的;山遠遠封住天邊;樹木一時被海風吹向這邊,一時被山飆吹向那邊。
房間布滿了陰影,四墻的嵌鑲物把它們映亮。葦子一樣細的高柱,支撐著圓頂的穹隆,裝飾著模仿山洞鐘乳石的浮雕。
大廳有噴泉,院子有砌畫,雕花剜葉的板壁,萬千玲瓏的建筑,到處一片寂靜,可以聽見飄帶的窣窸、嘆息的回聲。
朱蓮不再打仗。他歇息下來,四周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每天有一群人,走過他的面前,和東方人一樣下跪,吻手。
他穿著一身紫袍,倚住窗臺,記起往年的行獵;他未嘗不想在沙漠追逐羚羊和鴕鳥,藏在竹林等候豹子,穿過滿是犀牛的森林,爬上最崄巇的峰巒瞭鷹,踩著海面的冰塊襲擊白熊。
有時候做夢,他看見自己,和我們的祖先亞當在樂園一樣,站在所有的禽獸中間;他一伸臂,它們便是死;或者,一對一對,依照身體大小,從象、獅一直排到白鼬和鴨子,排隊行走,好像它們走進挪亞方舟[46]的日子。閃在山洞的陰影里,他朝它們投出百無一失的鏢槍;一批接一批,沒有一個了結;醒來,他還在轉著殘酷的眼睛。
有些王公朋友邀他去打獵。他永遠回絕,指望借著這種懺悔,轉移他的禍殃;因為他覺得,禽獸的殺害關系著雙親的命運。然而看不見他們,他痛苦;同時另一種欲望又抑捺不下。
夫人叫來樂人和舞女幫他娛樂。
她和他坐著露天的輿轎,在田野散步;有時候,躺在游艇的邊沿,他們看魚在水里嬉戲,水清如天。她時常拿花往他的臉上扔;她蹲在他的腳前,彈著三根弦的曼陀林;隨后,合攏兩手,放在他的肩上,怯聲問道:
——你怎么啦,親愛的堡主?
他不回答,或者只有嗚咽;終于有一天,他說出他可怖的思想。
她用力駁他,理由很對:他父母或許已經離世;就算萬一他和他們重晤,什么機緣,什么目的,要他干出這種忤逆不孝的事呢?所以他的畏懼沒有根據,他應當繼續行獵。
朱蓮一壁聽她講,一壁微笑;但是決定不下,滿足自己的欲望。
八月有一夜晚,他們在寢室,她剛好上床,他跪下祈禱,就在這時候,聽見一只狐貍叫喚,隨即輕輕的腳步在窗戶底下走過;他隱約望見陰影之中走獸迷離的形影。誘惑太大。他取下他的箭筒。
她未免驚訝。他道:
——我去正為遵從你!太陽出來,我就回來了。
不過她害怕他遇到危險。
他再三請她放心,隨即走出,詫異她言行不一。
他走后不久,一個侍童進來回稟:有兩個生人,因為堡主不在,立刻請見公主。
一個老年人和一個老婦人,彎著腰,一身土,穿著粗布衣服,每人拄著一根拐杖,不久走進屋子。
他們斗起膽,說他們給朱蓮帶來父母的消息。
她俯身向前聽他們講。
然而,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問她:他是否照常愛他們,有時提到他們。她道:
——噢,是的!
于是,他們喊道:
——好!我們就是!
他們又疲又倦,坐了下來。
少婦不相信丈夫就是他們的兒子。
他們形容他皮膚上面特有的痣做證明。
她跳下床,呼喚侍童,照料他們吃飯。
他們雖說十分饑餓,一點吃不下去;她在一旁觀察他們瘦骨嶙嶙的手,哆哆嗦嗦,舉起酒杯。
他們再三問起朱蓮。她詳細回答,不過到了關聯他們的不幸的觀念,她當心不說出口。
他們當年不見他回來,就離開他們的堡子,依著模糊的指引,永遠懷著希望,漂泊了好些年。過橋,住店,王公的稅收,強盜的索取,處處要錢,錢包空了,如今行乞。有什么關系?反正他們不久會和兒子見面的。他們說他有福,娶了這樣一房可人的妻子,他們打量她,吻她,不嫌厭煩。
房間的華貴使他們驚奇;老年人察看墻壁,問為什么這里有奧克西達尼皇帝的國徽。
她答道:
——那是家父!
他記起吉卜賽人的預言,哆嗦了;老婦人卻想著隱士的語言。不用說,兒子的榮譽好比永生的光輝,如今起始上升;對著照亮桌子的枝形大燭臺,兩個人全瞠目結舌。
年輕的時候他們一定很美。母親的頭發依然全在,優雅的發辮仿佛雪片,一直垂到下頤。父親是高身量,大胡須,好似一座教堂的雕像。
朱蓮的女人勸他們不要等他。她親自服侍他們躺在她的床上,隨后關好窗戶;他們睡著了。天就要亮,小鳥在玻璃窗外開始歌唱起來。
朱蓮穿過花園,走進森林,踏著優柔的青草,吸著溫馨的空氣,心輕體適,腳步有力。
苔上樹影橫斜。月亮有時把樹林中的空地照成白點子,他以為望見一攤水,遲疑不前;要不就是平靜的水塘和草色混成一片。到處是廣大的沉靜;幾分鐘以前,在堡子四周逡巡的走獸,他一個沒有發現。
樹林稠密,黑暗越發幽深。一陣一陣熱風吹來,充滿銷魂的氣味。他陷在成堆的枯葉里面,倚住一棵橡樹換氣。
背后忽然躍出一堆更黑的東西,一只野豬。朱蓮沒有時間取弓,他和遭了難一樣難過。
隨后,走出樹林,他望見一只狼沿著籬笆溜。
朱蓮賞了它一箭。狼停住,回過頭看看他,重新上路。它永遠保持同一的距離奔跑,中間不時停停,看見有人朝它瞄準,重新開始逃走。
就是這樣子,朱蓮跑過一片無盡的平原和高高低低的沙阜,最后來到一座高崗,俯視著浩瀚的土地。介乎殘墳破穴之間,地上石片凌亂。骸骨絆著腳;隨地是蟲蛀的十字架,東倒西歪,一副哀憐的模樣。不過有形體在墳墓綽約的影子中間移動;里面跳出好些鬣狗,驚慌失措,喘著氣。爪子蹬著石地,它們過來聞他,咧開嘴,把牙床露在外面。他拔出刀。它們同時散往所有的方向,連蹦帶躥,遠遠消失在一片塵土之下。
一點鐘以后,他來在一塊洼地,遇見一只雄赳赳的公牛,兩只犄角向前,蹄子刨著沙地。朱蓮拿槍照準牛擺下面扎進去。槍斷了,牛好像是銅打的。他閉住眼睛等死。眼睛睜開,牛已經不見了。
于是慚愧折倒他的盛氣。一種更高的權能摧毀他的力量;他走回森林,預備返回宮邸。
葛蔓礙人行走;他正在用刀刈除,一只櫸貂忽然溜過他的腿縫,一只豹子跳越他的肩膀,一條蛇在一棵梣樹上盤旋。
樹的葉簇里面,一只奇大的寒鴉望著朱蓮;或遠或近,杈椏之間現出無數晶瑩的亮光,好像天空把它所有的星宿墜入森林。它們是禽獸的眼睛,是野貓、松鼠、鴟鸮、鸚鵡、猴子的眼睛。
朱蓮放箭去射;箭和箭羽停在樹葉上,好似白蝴蝶。他投石子;石子什么也沒有碰到,掉了下來。他詛咒,恨不得打自己一頓,他喊,他罵,他出不來氣。
先前他追逐的禽獸全露了面,密密匝匝把他圍在中間。有的屁股貼地,有的直直站立。他待在中央,心有所懾,動彈不得。他仰仗意志最后的力量,走了一步;棲在樹上的飛禽張開翅膀;停在地面的走獸移動四肢;全伴著他走。
鬣狗在前面走,狼和野豬隨在后面。公牛在右面擺頭,蛇在左面草地起伏,同時豹子弓起背,伸出絨絨的腳爪,大步向前跨。他害怕激怒它們,盡量把步子放慢;他看見荊棘深處走出好些箭豬、狐貍、蝮蛇、豺狼和狗熊。
朱蓮放開步子奔跑,它們也奔跑。蛇窣窸著,腥臭的走獸流著口涎。野豬的長牙蹭著他的腳踵,狼的面毛蹭著他的手心。猴子做鬼臉掐他,櫸貂在他的腳背打滾。狗熊一爪子摘掉他的帽子;豹子一副輕蔑的模樣,吐出一支噙在嘴里的箭。
它們狡黠的行態富有嘲弄的意味。它們一壁從眼角觀察他,一壁好像尋思一種報復的計劃;昆蟲的營營震聾耳朵,鳥的尾巴拍打著,走獸的氣息噎窒著,他蹣跚在中間,胳膊張開,眼皮合攏仿佛瞎子,甚至于呼喊“饒命”的力量也沒有。
空里傳出一只公雞的啼叫,別的公雞回應著;天亮了;隔著橘樹,他認出宮邸的尖頂。
隨后,在田邊,離他三步之遙,他看見好些紅鷓鴣在田邊稿稈里面飛翔。他解開大衣,作為網把它們扣住。他掀開一看,只有一只,死了好久,已經爛了。
這次落空比任何一次讓他氣悶。他又起了屠殺的渴望;沒有禽獸,他未嘗不想殺人。
他爬上三層平臺,一拳把門打開;然而,走到樓梯底下,想起親愛的妻子,他心軟了。不用說,她在睡覺,他會吵醒她。
他脫掉軟鞋[47],輕輕轉開鎖簧,走進臥室。
鑲著鉛的花玻璃窗,弄暗了發白的晨曦。朱蓮的腳絆著地上的衣服;走了不遠,碰到一張碗碟未撤的餐幾。他向自己道:“還用說,她吃東西來的。”床在房間緊里陰暗看不清的地方擱著,他走過去。他靠近床沿,身子彎向枕頭,吻他的女人。兩個頭緊緊枕在枕頭上面。于是,他覺得嘴唇碰到一把胡須。
他往后退,相信自己變成瘋子;不過他又回到床邊,手指摸索著,遇見極長的頭發。唯恐自己錯誤,他慢慢把手重新伸到枕頭上面。這一次,的確是一把胡須,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睡在一起。
怒不可遏,他跳在他們身上,舉起刺刀就扎;他跺著腳,吐著沫,野獸似的吼號。他隨即停住。刺刀插在心口,死者一動也不動。他用心諦聽他們近乎平行的臨死的喘哮,就在喘哮變微細的時候,另一個,遠遠的,接續著。起初悠長的呻吟有些模糊,漸漸近了,擴大了,變酷虐了:他聽出是大黑公鹿的鳴聲,嚇壞了。
他轉回身,相信在門道看見他的女人的鬼魂,舉著一盞燈。
謀殺的響動引她過來。眼睛向四下一望,她全明白了,又驚又怕,丟下燭臺,逃了出去。
他拾起燭臺。
父母躺在他的面前,背朝下,胸前一個傷口;他們的面孔,呈現出一種莊嚴的恬靜,神情好似持有一個永生的隱秘。濺出來的血和涌出來的血,染紅他們的白皮膚、床褥、地面和一座掛在壁龕里的象牙基督。太陽射著窗戶,花玻璃映下朱色的反光,照亮這些紅斑點,給全屋扔下更多的紅斑點。朱蓮自言自語,走向兩位死人,心想這不可能,他弄錯了,人間有時盡有不可解說的相似。最后,他稍稍低頭,湊近看那老年人;眼皮沒有閉好,他望見中間熄滅的瞳孔和火一樣燃燒他。他隨即轉向床的另一側,躺著另一個身子,白頭發遮住一部分臉。朱蓮拿手指伸在發辮底下,舉起她的頭;——他端詳著這顆頭,用他強韌的胳膊托住,同時另一只手,舉起燭臺打亮。好些血點子,滲過床褥,一點一點滴在地板上面。
臨到天黑,他來到他的女人面前;他變了聲音,吩咐她第一不要回答他,不要靠近他,甚至于不要看他,同時想要避免永劫不復,她必須遵行他一切挽回不了的命令。
他在死人房間的跪凳上面,留下一份寫好了的喪儀,一切要照指示辦理。他交給她他的宮邸、他的奴仆、他的全部財產,甚至于身上的衣服。他的軟鞋,脫在樓梯上面。
她既然奉行上帝的意旨,造下他犯罪的機緣,就該為他的靈魂祈禱,因為自今以后,他不復存在了。
殯葬豪華。死人埋在一座離堡子有三日路程的修道院的教堂。一個修道士披著拉下風帽的無袖僧衣,只露出眼睛,隨著儀仗,遠遠離開所有的男女,沒有一個人敢于同他說話。
做彌撒的時候,他匍匐在門洞的中央,胳膊交成十字,額頭貼住塵土。
入土以后,大家看見他沿著小道,走進了山。他好幾次轉回身子,最后消失了。
三
他走了,在人世乞討過活。
他向行路的騎士伸手,或者走近收獲的人們跪下,或者在院子的柵欄前面站住不動;他的臉十分憂悒,從來沒有人拒絕施舍。
他以謙抑的精神演述他的故事;于是大家做著十字記號,紛紛回避。他已經走過的村莊,認出是他,不是關門,便是高聲恫嚇,或者扔石頭砸他。最慈悲的人們拿一個盤子擱在窗沿,然后放下擋雨披檐,不去看他。
處處見擯,他躲開人群;他吃根莖、花草、落下來的果子和海灘撿拾的蚌蛤。
有時候,轉過一座山腳,他望見下面一堆擁擠的屋頂、石尖、橋梁、塔和交錯的黑街,隱隱傳上來不斷的喧豗。
他動了塵心,來到城市。然而禽獸般的面相、店鋪的吵鬧、語言的冷酷,使他心寒。過節的日子,禮拜堂的鐘聲從黎明就把喜悅帶給居民,他看著他們走出各自的家門,又看著廣場的跳舞、十字街頭供應啤酒的酒槽[48]、王公宅第前的錦帳;黃昏來了,隔著底樓的玻璃,一家人團團圍住長桌,祖父母把小孫孫抱在膝蓋上面;他忍住唏噓,重新回到田野。
當著牧場的小馬、巢里的鳥、花上的蟲,他感到愛的激揚;他一湊近,它們遠遠跑開,驚慌藏起,急忙飛掉。
他追尋孤寂。然而風給他的耳朵帶來仿佛垂危的喘哮;落在地面的露珠讓他想起更為沉重的血滴。每天黃昏,太陽把血染在云彩;每天夜晚,他重新夢見弒父弒母。
他給自己織了一件帶有鐵針的苦衣。山頂有一座小教堂,他膝行而上。但是殘忍的思想翳蔽神龕的輝煌,在他苦修領罪的時候,加以折磨。
上帝罰他弒父弒母,他并不因此有所怨恨,然而自己竟然真干了,未免絕望。
他厭惡自己的形骸,不顧生死,希冀解脫。他從大火中救出瘋癱、從淵潭中救出嬰提。深淵拋出他,火焰免卻他。
時間并未減輕他的痛苦,反而越來越難忍受。他決定尋死。
有一天,他站在泉水旁邊,俯在上面,捉摸水的深淺,看見對著他出現了一個瘦骨嶙嶙的白胡子老頭,容貌極其悲慘,他止不住哭了。另一個人也在哭。沒有認出自己的影子,朱蓮胡亂想起一個相似的面孔。他叫了一聲;這是他的父親;他不再想自殺了。
于是,他帶著回憶的重負,跋涉了許多國度,來到一條河邊,因為水勢湍急,因為兩岸有大幅的淤泥,擺渡危險,久已沒有人敢于過河了。
一條舊劃子,尾梢埋陷,前梢露在蘆葦之中;朱蓮加以檢視,發現了一對槳;他想到獻出生命為人服務。
他先在水灘修出一條路,可以往下走到河槽;他移動大石頭,弄折了指甲;拿肚子頂住石頭搬運,滑進淤泥,往下陷,好幾回險些送掉性命。
隨后,他用大船殘留的部分修好小船,拿陶土和樹干為自己造了一間茅屋。
聽說有了渡船,旅客就來了。他們在對岸喊他,搖著旗幟;朱蓮急急忙忙跳上他的劃子。船沉極了,滿滿載著各色行李和包裹,還不算驚懼的牲口,直蹽蹄子,越發顯出堆雜。他不要任何苦力錢;有些人從褡褳取出剩飯或者不要的太舊的衣裳給他。有些粗人說著難聽的話。朱蓮和聲悅氣地責備他們;他們用咒罵回答。他反而為他們祝福。
一張小桌子、一只凳子、一張枯葉床、三只陶土杯子,是他全份的家具。墻上兩個洞算是窗戶。一邊是一片無涯的荒原,或遠或近點綴著好些慘白的池塘;當前是那條大河,翻滾著發綠的波浪。春天,地濕濕的,發出一種腐爛的氣味。隨即一陣混亂的風刮起塵土旋轉。處處全有塵土進來,攪渾了水,在牙齦之間礫礫作響。過了不久,又是成群的蚊子,晝夜不息地飛來叮人。最后,劇烈的寒冱,把東西凍成石頭一樣僵挺,引起一種想吃肉的瘋狂欲望。
過了好些月,朱蓮沒有見到一個人。他時常閉住眼,想從記憶回到他的青春;——一座堡子的院落出現了,石階站著好些靈衙,演武廳擠滿了奴仆,一座葡萄架底下,一個金黃色頭發的童子,站在一位穿皮衣服的老年人和一位戴尖筒帽的貴婦人中間;忽然,攤出兩具死尸。他撲在床上,臉朝下,一壁哭一壁重復道:“啊!可憐的父親!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母親!”他朦朧過去,悲慘的幻象繼續進行。
有一夜晚他睡了,恍惚聽見有人喊他。他伸長耳朵,僅僅辨出波浪的吼聲號。
但是同一的聲音重新起來:
——朱蓮!
這從對岸來;想著河面的寬闊,他覺得非常奇怪。
第三次喊著:
——朱蓮!
這洪朗的聲音像教堂的鐘聲般抑揚。
他點好燈,走出茅屋。狂暴的旋風壅滯黑夜。跳蕩的波濤的白光,或遠或近,撕破深沉的夜色。
經過一分鐘的遲疑,朱蓮解開纜索。水立即平靜,劃子滑到對岸。一個男子在這里等著。
他披著一塊破布,臉仿佛一副石膏面具,兩只眼比火炭還紅。朱蓮把燈提近,看見他染了一身可怕的癩瘡;不過,他的風度顯出一種帝王的尊嚴。
他一走進劃子,他的重量活活把船壓沉下去;擺了擺,又往上浮。朱蓮開始劃船。
每打一槳,波浪的回瀾舉起船頭。水比墨還黑,沿著船的兩側,狂也似的流滾,一霎時挖成深淵,一霎時聚成高山,小船在上面跳躍,隨即跌入深處,被風搖著來回打旋。
朱蓮曲著身,伸直胳膊,然后弓起腳,上身往后一扔,提足力氣。雹子打著他的手,雨流進他的背,空氣的驟急噎窒呼吸,他只好住手。于是船駛出了航路。不過,明白這里攸關著一件重要事體、一種他必須服從的命令,就重新把住槳;槳環的響聲割斷狂風暴雨的呼嘯。
小燈在他面前燃著。鳥上下飛翔,不時把燈遮住。然而他一直望見癩者的瞳孔;他站在船尾,動也不動,仿佛一根柱子。
這用了長久、非常之久的時間!
他們走進茅屋,朱蓮把門關好;他看見他坐在凳子上面。他裹身的那幅尸布一直褪到他的屁股;他的肩膀、他的胸脯、他削瘦的胳膊全是鱗狀的疹斑。額頭有深深的皺紋。猶如一具骷髏,窟窿替代了他的鼻子;他發藍的嘴唇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毒氣,和霧一樣厚。他道:
——我餓!
朱蓮把他所有的東西給他:一小塊陳的肥肉,一堆黑面包皮。
他吞咽完了,桌子、盤子、刀柄,全和他的身子一樣,沾著同樣的惡斑。
隨后他道:
——我渴!
朱蓮去尋他的罐子;他端起罐子,里面冒出一股香味,舒展他的鼻孔,他的心。是酒:虧他怎么找來的!不過癩者伸出胳膊,一口飲干了。然后他道:
——我冷!
朱蓮用他的蠟燭,在屋子中央,燃起一捆鐵線草。
癩者過來烤火;他蹲下去,四肢哆嗦,失了力氣;眼睛不亮了,膿瘡流著,他呢喃著,聲音差不多沒有氣:
——你的床!
朱蓮低心下氣,扶他往床這邊移動,甚至于解開船帆,蓋在他的身上。
癩者呻吟著。他的嘴角露出他的牙齒,一種加快的喘哮搖撼他的胸脯,同時他的肚腹,每一呼吸,一直陷到脊椎。
隨后他閉住眼簾。
——好像有冰在我的骨頭里面!過來靠住我!
朱蓮掀開帆,躺在枯葉上面,靠近他,貼在他的身旁。
癩者轉過頭。
——脫了衣裳,拿你的身子暖著我!
朱蓮去掉他的衣服;隨后,和他落生的日子一樣光著,重新鉆進床;他覺得癩者的皮膚貼住他的大腿,比蛇更冷,和銼一樣粗。
他試著鼓舞他;另一個喘著氣,答道:
——啊!我要死了!……貼近我,暖暖我!不是手!不!你整個身子!
朱蓮完全躺在上面,嘴對嘴,胸對胸。
于是癩者摟住他;他的眼睛立時放出一道星光;他的頭發放長了,和日輻一樣;他的鼻息具有玫瑰的溫馨;灶頭升起一片香云,波浪歌唱著。
同時一種豐盈的歡樂、一種超人的愉悅,仿佛一片汪洋,流入昏迷的朱蓮的靈魂;那緊緊摟住他的人,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頭腳一直頂住茅屋的兩墻。屋頂掀掉,蒼穹展開;——朱蓮升向碧空,面對面,被救主耶穌帶上了天。
這就是慈悲·圣·朱蓮的故事,大致如同在我的故鄉,在教堂一扇花玻璃窗上面,人們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