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聽說了嗎，朝廷貶下來一個大官兒，來咱這兒做做知府呢……”

“怎么著，貶來咱這地界兒，這山高水遠的，還能翻盤？”

……

幾個小吏打扮的茶客斜倚著一方木桌，閑侃著城里近來有趣的事兒。一邊往嘴里丟花生粒兒，一邊支棱耳朵搜集鄰桌兒的動靜，生怕漏了什么新鮮，失了下頓餐茶酒后的談資。樓上，一位一身素白的年輕人正搖扇看著樓下的一舉一動：“看了這么久的戲，看來不久就能見著主角兒了。”那年輕人舉起一茶盞，朝身旁少年做了一敬酒的姿勢，“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少年不語，自顧撤了桌上的茶壺，去后廚添熱水去了。“哎我說，鬼目，你這般不解風情，以后哪家姑娘瞧得上你喲。”少年刷的一下臉漲的通紅，加快腳步飛也似地朝后廚門大步走去，冰冷的面龐顯出些許慍怒，卻依舊是一言不發。那年輕人笑吟吟道：“哎，生生氣也是好的，不然這孩子整天板著個臉，別給悶壞了。”

“喲，幾位客官里邊兒請！”店伙計盛林一嗓子驚回了年輕人的神兒。

“給我訂個二樓的雅間兒，要你們今年新出的四月青。”來者約莫五十余歲，酞青藍衣，長袖迎風，不似一般老者沉穩內斂，卻隱約帶有酒鬼詩仙的豪放不羈。滿嘴封都口音，卻識得本地最上等的茶。四月青乃貢茶，整個祁國除了他申城君的茶樓風波渡，也只有封都皇城里才有這玩意兒。盛林腦子靈，知曉來者不善，一邊招呼客人一邊吩咐小伙計夏青，令他告知掌柜。

“不知貴客前來，有失遠迎。”那白衣年輕人早已將樓下的一切盡收眼底。

“閣下莫要客氣，我只是來喝茶的，早就耳聞這申城靈山靈水有靈茶，且你這風波渡又是整個申城最好的茶樓，這不，循著味兒就來了。”老者雖身著錦緞，但卻清雅素凈，言語灑脫隨和，竟也不像達官貴人的做派。這小小的申城里，這樣的人想必只有他了——今天各個茶桌上談論的主人公：柳影中。

“想必這位就是新任知府柳大人吧，在下風波渡掌柜尹梅側，失敬失敬。”

“閣下何需客氣，風波渡掌柜尹梅側為人俠義，江湖人敬稱申城君，早有耳聞！早有耳聞！”柳大人呵呵大笑。尹梅側隨即引他到最上等的雅間臥雪閣，“去十二樓請扶桑姑娘來，臥雪閣有客。”

“哦？這是……？”

“哦，”尹梅側淺笑，“這位扶桑姑娘是這梅花小街最好的古琴師，我見大人喜好風雅，想來也好音律之事。”

“哈哈哈好，知我者申城君也！本來被小人算計滿腔憤懣，可如今看到這青山秀水，又覓得同好，想來被貶竟是恩賜了。”

尹梅側輪轉著手中的茶盞，“哦？大人有難事？”

“害！不難不難，頂多是放我出來游山玩水，提前幾年解甲歸田罷了。比起那全府喪命的，我好歹留了條命，夠我逍遙幾年。”

“大人所言，可是段亦樓？左將軍晁彀的副將?”

“正是正是，全家幾十口人皆被割喉，一個活口沒留。不過這段亦樓踏尸上位，短短七年從一個無名小卒成長為大將副將，想來是仇家找上門來了。也不知道是哪門哪派的絕世高手，幾十口人一夜之間就沒了，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朝廷封城一整月，竟半點蛛絲馬跡都未尋到，這不，這事兒都過去兩年有余了，主刑司掌使茅齋靜都被貶了，兢兢業業半輩子了老來給貶到綏州這個苦寒之地賦了個閑職，我是覺得那老東西挺冤的，朝堂上替他申辯了幾句，這不，就成了‘無所事事、玩忽職守、與罪臣沆瀣一氣’的朝廷蛀蟲……所以就來這兒了唄。不過，看如今這情境，估計再讓我復官，我也是不肯了，哈哈哈”

是啊，這申城確實別有一番風景，三城交界，遠離皇都，卻又一水連三山，算是個交通要塞。商人、劍客、官吏、百姓……無不從此經過，這可真真兒是個獲得消息的好地方。我晏庭風……哦不！是尹梅側！可在這兒看了七年的好風光！蟬伏七年，好戲終于要開始了嗎？

“柳大人無端銜冤，尹某無能，今只得以茶代酒，敬大人朝堂仗義，也祝大人早日沉冤得……”

“害！不冤不冤，我就是話太多，朝堂上那些個魑魅魍魎早就煩我了，指不定哪天就被盯上了。如今我年事已高，來此申城，山水書畫詩酒茶，豈不美哉？對了，尹弟以后稱我柳兄即可，官職之事自有犬子代為打理，我基本算散人一個，以后估計要經常叨擾申城君，討口上等的四月青。”柳影中說罷，自顧自的哈哈大笑，舉杯一飲而盡，不像是在品茶，倒像是在痛飲美酒。尹梅側暗暗可惜自己的精心釀制的梅尖雪水，這一口囫圇吞下去，哪還品得什么滋味，不由心疼。這盛林也是個實在小子，讓拿最上等的來，居然給置了個頂配，這要是當了賬房先生或是掌柜，伙計估計沒得吃了。尹梅側哭笑不得: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有點憨憨。

尹梅側為柳影中續了杯茶，暗道這十二樓的消息果然絲毫不差。這柳影中也算是個性情中人，快言直語，父親曾是朝廷命官，自己也在朝廷謀得個一官半職。曾有一妻，大概十七年前與世長辭，留有一子，年十九，可能幼年喪母，聽聞這孩子也是性子沉悶……這到有點兒……像鬼目——兩個小悶油罐子。不過聽聞這柳大人自發妻去世再無另取，不知真是個癡情相公，還是另有隱情。此番會客頗為愉快:回封都算是有了個引子。接下來的路，要好好合計合計了……尹梅側蹙眉沉思，捻了捻手里的茶盞……

“哎我說尹弟，你就不好奇么？你說這活生生五十多號人呢，怎么就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連狗都不叫一聲，你說這是不是惡鬼上門，糾纏索命來了？”

尹梅側呵呵一笑，轉了轉手里天青紙扇，“怎么不好奇，若是真有惡鬼，那這世間可要熱鬧了。”這陰間惡鬼有沒有我不知道，倒是這人間小鬼，年前兒恰好撿了一只。小鬼難纏，可在我申城君手底下竟是聽話的。說來尹梅側竟泛起一絲得意，不由撇嘴一笑，喚到:“鬼目，添壺茶，記得找陶師傅要靈山冰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