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她是……娼妓，不是藝伎……”
尹梅側震驚抬頭，望向紅萼，他從未想過扶桑這樣有才情、知書理的姑娘，為何會出現在青樓這樣的淤泥之地，“她一定是又苦衷的……”他想。
紅萼注意到了尹梅側的恍惚神情，只是放下手中的杯子扯起嘴角輕哼一笑，卻也不管二人神情震驚，娓娓道來……
“那是七年前，你知道的，晏府……”紅萼頓了頓……
尹梅側臉色瞬間黯淡下去，不覺又開始用力輪轉著杯沿，眼尾通紅，連聲音也開始顫抖：“知道的……天虞山連坐，慘遭滅門……”
紅萼倚桌坐下，給尹梅側和鬼目二人各斟了杯茶水，嘆了口氣，“今天講點兒你不知道的。”接著語氣淡淡地，緩緩的講述著，仿佛描述的，只不過是一場大夢……
……
“鴻善，帶著掌門印，穿過密室，后面就是山溪，沿著山溪邊兒的小道走，一直走，就能出天虞山，順著溪水盡頭的河，游過去就能出城……來不及了，你快走，朝廷的鷹犬已經逼到山門了！！！”
“夫人，你怎么辦？我們一起走！”
“你還不明白嗎，朝廷是要將我們趕盡殺絕，我這個掌門夫人，只要一露臉，必死無疑，我跟著你，就是在把你往死路推！！你入室以來，沒幾個人見過你，現在山上的，只有你能活下去！你還不明白嗎？”
鴻善哭的喘不上氣：“你教我的，生死與共，患難與共！現在天虞山遭難，您是要我是只顧逃命嗎？這樣我和背信棄義的小人可有二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你不懂嗎！！！我現在將掌門印托付于你，你就得擔起掌門的擔子，現在虞仲秋身中數箭，已經不行了……要是……要是這一劫天虞山過不去，你拿著這印，替天虞山眾弟子、替掌門和你師傅我……報！仇！”
鴻善清楚的聽到門外的刀劍拼殺聲……著火焰的箭從屋頂呼嘯而過，濃煙已經滲入室內了，她的師兄弟正以血肉之軀護著天虞山百年的基業：“讓我一個人逃命茍活，我怎么能安心活動下去！！師傅！我……”
虞夫人一巴掌甩在鴻善臉上：
“你給我清醒清醒！！你是個傻子嗎？！你現在是整個天虞山唯一的指望！！快走！滾！……”
虞夫人一把將鴻善推進密室，鴻善從石階上滾落，摔的七葷八素，只聽得四壁回蕩著的虞夫人的聲音：“孩子！拼命的往前跑，不許回頭！！聽見什么都不許回頭！！！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拼命跑！不回頭……”鴻善的腦子空了，只剩下這一句話，絮絮叨叨，好像念經一樣，一直往前跑，密道里的濕冷，她感受不到；草尖兒割開皮膚的疼痛，她感覺不到；橫尸一地的恐懼，她感受不到……此時的鴻善，已經失了魂，滿心滿腦只有一個念頭：師傅叫我好好活著。好好活著，才能報仇！
她清晰聽到密道門關上的那一瞬，劍劈開血肉、血液濺起的恐怖聲音，也聽見虞夫人仰天大笑著痛罵祁軍鐵甲走狗的聲音……
還有……數箭齊發，應聲倒地的聲音……
那倒地的，正是虞夫人。
鴻善遠遠望著天虞山，山頭野火黑煙，一股一股被黑色夜幕吸食著，她仿佛看見樓臺在血紅火焰的舔舐下一一坍塌，坍塌的斷壁殘垣，一一掩埋掌門虞仲秋和師傅以及眾師兄弟的尸體。
這一年死了很多人。
逆賊晏氏，索烏亂黨，以及他們的同黨，都逐一被朝廷絞殺。一時間朝野震驚，各方勢力肅然，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連鬧市街巷都凄寂異常，只是聽坊間的幾個婦人說：
那年戰事，很多人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鴻善逃出京城，一路南下，途經荀羊郡。
集市熱鬧，遠離京城，鴻善緊繃著的心弦松了三分，買了路邊的包子，順便向店家討了點熱水，邊走邊吃開來，心情放松下來，白水都是香甜的。
“抬走！抬走！！趕緊的，死這兒了多晦氣……”
一身著織錦、珠翠叮當的中年婦人，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搖扇著面前的空氣，露出一副極度嫌棄厭惡的表情。
這婦人嫌棄的，正是兩個壯漢抬著的，死魚一般的人：她嘴唇已經干裂了，蒼白唇肉裂紋里，滲出絲絲殷紅血滴。污漬汗水黏糊糊粘了一臉。頭發干黃，混著碎草末，亂糟糟一團，隨風飄著。整個人就像是條軟塌塌的破布，沾滿腐敗的污漬……
青樓里這樣抬出來的姑娘太多了，街邊的百姓并不以為意。
這里面的，大多是欠了債被人抵進去的、家里太窮賣進去的、牙人拐進去的……各色的姑娘。她們或是盈利太低被毒打，或是惹了客人被毒打，或是小小年紀得了臟病……她們活下去的坎兒太多了，一不小心哪一步沒跨過去，就會被攤在這滿是油污的擔架上，隨意丟棄在城外不知道哪一片荒地。有點心的，可能還會為她們刨個土坑，修個土冢。但更多的是一具具尸體，越堆越多，后來，郊外又多了一個亂葬崗……
這些姑娘們進了這扇門，就只剩一具肉體了。
鴻善并不想多管閑事，一路上困苦潦倒的人多了去了，救不過來。她仰頭灌了口水，只覺得此刻水飽飯足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啪！！”一聲響，還沒等鴻善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手里的水袋就被人一把奪去，這不是剛才那個……被人抬著的……死掉了的姑娘嗎？！！！原來那姑娘忽的一翻身掉下了擔架，正正落在鴻善面前，她咬著牙，臉上的一層皮擰作一團，似乎是使盡殘余的所有力氣，奪了水袋就開始一通灌，連嗆了幾口水后，臉上竟然憋出了幾分血色。
路人見此情形，紛紛四散，像躲避著濺起來的臟水一樣，生怕弄臟了自己的鞋面兒。
“你，你……”鴻善一時語塞，舌頭木僵了似的，不知道問些什么，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只一臉驚錯的看著眼前這餓了許久的叫花子一樣的……人？更準確的說，是一副骨頭架子。
“我還沒有死……沒死……你……你可不可以……救……救！我！”
那姑娘用氣兒喘出幾個字，只是最后兩字，一字一頓，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