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梅側差人送了扶桑姑娘回去,獨坐廊前,盤算著接下來的路。
此行險之又險,更準確的來說,此一去,基本上算是再無歸期。
他望著眼前的一切,幾個孩子還在嬉戲打鬧,熟悉,卻又虛幻的不像話。花池里映著他的倒影,他望的出神,這個一身素白,瞳孔像是無邊黑洞的人,是誰?恍惚有那么一瞬間,他都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尹梅側,還是晏庭風了。
就像是一場夢境,這短短的一生,竟活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尹梅側……“
“晏庭風……“
他喃喃念著這兩個名字。
“時候到了。“他說。
到回京城的時候了。
七年前的長谷是他的午夜夢魘:
在他還叫晏庭風時,他是皇帝輔臣、祁國正一品將軍晏晚照之子,是當今皇太子駱云沉的伴讀。在他年幼時便展現出過人的聰慧,六歲便被召入宮中教養在太妃身邊作為太子伴讀。
眾皇子與晏庭風年歲相仿,志趣相投。當時太子駱云沉、皇三子駱令儀以及晏庭風三人關系最為要好,三人經常在一起談天下之道,論治世之法。明媚少年,又有文武之才,常引得宮人側目。
晏庭風十五那年,在圍場上認識了索烏族公主赫連凜青。
他從未見過如此颯爽的女子,他記得第一次遇見她得樣子:策馬揚鞭,一身銀飾叮當作響,發絲被夕陽鍍上了金,發著耀眼得光,她單手高舉著剛賽馬贏來得頭彩,歡呼著和族人擁在一起。
男子欣賞女子的率性灑脫,女子欣賞男子的禮義才學;一個是附屬國嫁女,一個是重臣之子娶親,本以為會是舉國同慶,天下太平,卻并不曾想這是一口美麗的棺材,封進去做著美夢的人……
索烏族人生性好斗,恰逢近來幾年風調雨順,馬壯羊肥,索烏族人的勢力,逐漸失去了控制。祁國早就有了和親的打算,赫連凜青是索烏族最尊貴的公主,本應許給祁國哪位適齡的皇子,但止不住二人兩情相悅,晏庭風又是自幼養在太妃身邊的,身份自然也不低。這樣一來兩國結好,兩情相悅,兩全其美。
迎親這天,太子駱云沉、皇三子駱令儀親自送來了賀禮,他們,真心為他高興。
行至長谷,忽然遠處一陣馬嘶聲逼近,晏庭風懷疑是邊界馬賊:“”沒想到祁國邊界竟有如此膽大妄為的劫匪連朝廷的財都敢劫!”。迎親隊伍里有半數都是晏府精干的府兵,戰謀皆優,山匪什么的晏庭風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是覺得迎親路上大開殺戒過于晦氣。
那馬蹄聲越逼越近,節奏整齊,聽聲音竟是訓練有素,懂得排兵布陣,晏庭風驚覺不對,策馬繞道隊伍最后面。
遙望去,是祁國軍隊,他松了口氣:“自家人啊。”
于是繞回隊伍前繼續前行。
看到索烏族的隊伍了,晏庭風欣喜,他在想:凜青穿上漢人的婚服,會是怎樣的美麗。
索烏族的大巫上前,向晏庭風行下索烏族最高一禮,接著轉身向天地作法祈福。過了這個邊界,以后的一切,都要按照祁國的禮儀來了。
長谷上方,傳來一陣哀長的馬嘶,谷底眾人被吸引去了目光,晏庭風抬頭望去,見那人手持長矛,矛尖反射著太陽光發出凜冽的寒光,那人大喝:“逆賊晏氏,就地誅殺,一個都不能放過!”言畢,揮矛發兵,霎時間冷箭密如雨聚,谷底眾宮人還來不及驚呼便應聲倒地。
晏庭風還沒來得及分析事情究竟,就被一直冷箭擦破了婚衣,他只得反擊。身后“自家人”的軍隊也跟了上來,前仆后繼,上追后堵,這長谷,竟好似一個大甕,扣死了晏庭風。
大巫被被射死了,索烏族人也朝晏庭風拼殺過來,這長谷之上的軍隊,可是穿著祁國的鐵甲,你晏庭風過來迎娶我國尊貴的公主,如今卻帶著自家軍隊來放箭殺人,你晏庭風究竟想干什么?!
晏庭風錯愕,一時間腹背受敵,他忽然想起來什么:“凜青?!凜青的轎子呢?!”
混亂里他拼命的去尋找對面的紅色,沒有,什么都沒有……
晏庭風的腦子空了,他想問,可問什么?問誰?耳邊是哀嚎與尖叫,這里,就是傳說中的煉獄嗎?
晏庭風被一陣拉扯拽回了思緒,是自幼陪伴自己長大的家丁書玉:“公子,你這一身太招眼了!快脫了!”邊說邊扒下他身上的袍子,斬斷馬頭的綢花,把自己身上的外衣甩在晏庭風身上,“公子快穿上,這是沖著你來的!”
晏庭風回神:“不管了,先殺出去再說!”
“你干什么?!!!!”晏庭風朝書玉吼。
見那書玉飛快披上剛從晏庭風身上扒下來的袍子,系上衣服的帶子:“他們是沖著你來的,我去引開弓箭手,你快去找公主!”
晏庭風猶豫,一支冷箭放下來,正正射在書玉的馬頭前。
“走啊!!”書玉怒吼著,臉脹的紅紫,眼睛里血絲映著野火狼煙,驅馬往反方向奔去。
一滴滾燙滴落在馬背上,“駕!”晏庭風往索烏族的隊伍沖去,谷底的尸體愈堆愈高,祁國鐵甲整個呈包抄之勢,谷底眾人逃無可逃。
“或許凜青也換上了宮人的衣服呢?”晏庭風心里又有了一絲希望,但已經無濟于事了,他右肩中了一箭,滾落下馬,谷底的活人所剩無幾。自己身后的府兵,多數是同自己一同長大一同習武親同手足的,晏庭風望著他們中箭倒下,每一箭都射在他心頭上。
書玉穿著婚袍,攥著喜帖,策馬奔向無底深淵。
長谷之上,祁國鐵甲將這悲壯一幕盡收眼底。
長谷之下,殷血化作血河,一地鮮紅,剛才那鮮紅喜慶言笑盈盈的兩隊人馬,仿佛經過長谷破了通往冥府的結界。
“清理戰場吧,一個活口都不要留下。”那發號施令者,就是當今的大將軍晁彀。
一把火點過來,火舔舐著地上的血,將一切化為灰燼。
……
再次醒來,晏庭風躺在一張只有草席的土床上,他懷疑這是另一個世界,或許是夢?總之,不是人間,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意識到,他還鮮活的存在著。
是的,他,晏庭風,還活著!
他已經被燒的體無完膚,這離他遇難那一天,已經過去一個季了。
腐爛的皮膚下面開始長出新的皮肉,萬蟲啃噬般的痛苦使他不禁發出一聲輕哼。
“唔,醒了?”一總角小兒驚訝,歡快的跑院子里叫大人去了。
他被從煉獄救回來了,救他的人,就是現在的沈丘山。
為了掩蓋身份,他化名尹梅側,燒傷變形的臉,很好的遮掩住了他原來的容貌,他花了整整兩年時間才慢慢調動起殘破的身體。在這期間,他又打聽到晏府被滿門抄斬,索烏族被滅,天虞山莊被剿……
尹梅側也懷疑過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意志,致使自己還活著?可能只剩下仇恨了。
郭丞相的走狗晁彀親自帶兵殺了晏庭風,駱令儀親自帶人查抄的晏府,郭丞相派人圍剿的天虞山莊……他忘不了身后自己一同長大的將士,倒在和自己舉著同一旗幟的鐵甲刀下的驚愕眼神,也忘不了代自己奔赴死亡的書玉……
他記仇,記了滿滿一大本,懸在心頭最高的位置,告訴自己,要活下去!
……
晏庭風被燒死在了長谷,現在活著的,只是尹梅側。
尹梅側花了七年去織一張網,如今,是時候該收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