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長本來也想象那三十好漢一樣一級一級留下去直到林老師退休的，遺憾的是后來她走了，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了，美好的東西就像出租車，不管你坐多久，那都是人家的，你都會中途下來，還得付費，林老師走了，付的費是無盡的念想和難過，當然難過的不只是弓長一個人，還有體育老師，他沒像弓長的班主任一樣急著結婚，用他的話說就是為了等待林老師的到來，確實在林老師在學校的日子，體育老師實實在在花了很多時間花了很多心思，雖然林老師自始至終都無動于衷，但是豬們知道體育老師有多偏心，因為它們都瘦了，學期末分紅的時候，每個老師都比上學期少分了十幾斤，跟學生們的期末成績一起飛流直下，這是那一年他們的生活里唯一行情相吻合的地方。男人失戀就像女人失貞，初戀就是男人的貞操，體育老師受此打擊，渾渾噩噩不務正業不務副業了一個學期后，毅然辭職出走，沒人知道他去哪了，盡管他在校期間并不怎樣受人尊敬，但大家依然很懷念他，因為當日長月久自己都淡忘了的時候，看到他還是會想到林老師，現在沒有了橋，怎去到彼岸看那美麗的花？當然也不是誰都懷念他的，豬們就不，因為它們更瘦了。

就在體育老師喜歡林老師的時候，弓長也喜歡上了一個叫點點的女孩，不同的是，點點并沒有像林老師拒絕體育老師那樣拒絕弓長，所以說，俊俏的臉也許會被毀容，大高的個興許可能截肢，學生，其實在好多方面是比老師厲害的。點點是個女孩，這么說是因為當時的好多女孩并不像女孩，要么假扮成熟，要么天生傻氣，沒一點女孩樣，用弓長后來的話說就是一顆亂世遺珠落他手里了。點點是中間轉學過來的，之前她在同鄉的另一所中學，因為頭上兩個哥哥都在那里中考落榜，家里覺得要避避邪氣，于是不遠幾十里送她來了這邊。或許因為初到陌生地方的緣故，點點乖巧文靜，不多說話，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唯一有過一次罰站經歷還很冤枉，當時是這樣的，那天第一堂課是班主任的英語課，他一來就讓大家背誦前天學習的課文，原因是他不知道前一天教到哪了，怎么也想不起來，于是用這方法來提示自己，不想喊一個起來，低頭不語，他道：站后邊去。再喊一個，默默無聞，他又道：站后邊去。還喊一個，啞口無言，他道：站后邊去。然后就舒口氣道：一群廢物，同樣在一個教室，同樣是一個老師，你們怎么就那么笨呢？看看人家是怎么學的，點點，你來。不想那回點點竟也鬼使神差背不出來，班主任傻眼了，騎虎難下道：你，你也背不出來？也，也站后邊去。弓長那時即懂得擔當，要與心上人共進退也站后邊去，就立馬站起來自招道：老師，我也不會背。班主任怒形于色，厲聲道：不會背還這么不要臉，站外邊去。剛好那天張村長路過學校，順便進來看望兒子，見此一幕，大發感慨：剛擺平那幫欺負兒子的學生，這邊又被老師欺負了，不行，那些鋤頭還得再扛過來一回了。

當然后來為孩子的前途起見，張村長并沒有那么做，并且聽說弓長的班主任是有名的硬骨頭，誰都敢不放在眼里的，就更不該了，要掄一鋤下去人家骨頭沒事自己鋤頭壞了，耽誤了農事可劃不來，冤家宜解不宜結，于是請他來家吃了頓飯。那時候還人心尚古，局部老師也懂得廉潔自律，所以學生家的飯也不能隨便吃的，到了晚上才去，鄉村里路都沒幾條，何況路燈，終于跌跌撞撞到了，一家人歡喜不盡，酒足飯飽，班主任信口開河道：不是今天吃了你的飯才說老張，你家弓長真的很不錯，這么小就這么懂事，從不調皮搗蛋不說，就是成績，那也——這么說吧，班上除了新轉來的一個女生外，他都找不到什么對手了。此言一出，嚇得弓長趕緊把正準備拿出來請教的昨天剛發的英文試卷又藏了回去，上邊的分數比他老爹的年紀還嫩，而他老爹又是聞名于十里八村的早婚早育的典范。張村長靦腆道：哪里哪里，班主任過過獎了，還得您多用心，多照照顧。班主任道：老張，你也不用客氣，我說的都是實話，這么的，明年他中考要是考不上，這頓飯算我白吃了行不？老張道：那不不能，不能。一年后班主任果然說到做到，那頓飯他真的白吃了，張村長追悔莫及，恨不能時光倒流，把那頓飯菜都燒糊了，多多放鹽，渴死他。當然這些都是不可預知的以后，當時的事發現場一團和氣滿面春風，班主任臨走時還欣然接受了堂堂兩只老母雞的饋贈，張村長事后記起，也恨不能那兩只雞都得了雞瘟。不過班主任也因這事付出過代價，他回家后殺了其中一只拔得一毛不剩然后燉湯，湯好時另一只雞胡飛亂打，不巧打翻了都潑在了他腳上，水泡長的跟水晶球似的，光鮮透亮，比他老婆淋了半斤頭油的頭發還熠熠生輝，穿不得鞋，路也難走了，剛好遇著校長，就要求把他帶的弓長那班從二樓搬到一樓來，校長事忙，沒同意就走了，他不服氣，跟過去一口氣爬到另一棟校長所在的五樓，堅持要求，校長堅持不同意，他又一口氣爬回一樓，望著弓長他們班的窗口，抬腳道：樓太高了，這星期我不上課了。

老師不來上課對于孩子們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為了讓這好事延續的長久一些，有幾個學生都張羅要去校外偷雞送給班主任燉湯了，遺憾的是他們的手段不夠高明，雞沒偷著，雞屎倒是抓到幾把，逢人就握手，少見的禮節周到。孩子們也有自尊，不能就這樣輕易言敗一無所獲的，雞是活物，可能要困難點，那就偷別的好了，于是每次晚自習過后，幾個人就跑到附近人家的院子里偷桃子到菜園里偷黃瓜，村民精明，黃瓜上有幾個刺頭都知道的，不幾天后即發覺了，就嚴陣以待，終于一網打盡，嚷嚷聲大，班主任聽說是自己班上的學生，不顧腳傷還沒好全，趕緊過去求情救人，村民言語激動，月黑風高中一腳踢去，于是班主任又有一個星期不上課了。

那時學校的生活條件相對艱苦，老師還好點，學生尤甚，水雖是自來水，但水源就是村里唯一的一條河，村民都在那里洗糞桶的，弓長暑假跟小伙伴們去游泳，也有尿盡情撒的，尤其老牽，憋也要憋到水里，吃也沒得選擇，學校食堂只提供賣飯，菜是沒有的，學生只得從自家帶咸菜，校內有唯一一個小店，是初三化學課童老師的老婆開的，他每周周末結算，發現同比負增長了，就會跑到班上說：你看你們考的這么差，也不去我家轉轉，我怕我忍不住要發脾氣了。后來有一次縣教委來檢查巡視，校長請他吃冰棍，害人家回去拉了幾天肚子，校長盛怒之下，小店關門大吉，學生們才終于舒口氣，再也不用去他家轉轉了。后來童老師升職去了高中，又在校門口開了一家大店，生意興隆，閑談間同事們羨慕不已，他就嘆氣，說哪天要把教書給辭了，兼職太累了。宿舍基本是一個班一屋，當然男女各一屋，一張上下鋪的鐵床睡四個人，擁擠不堪，弓長班上女生少，聽說還有空鋪，他恨不能搬過去。一排紅墻黃瓦的建筑，六七扇門戶，年輕人分泌旺盛，而廁所又在操場那邊，離的遠，所以他們都出門就地解決的，大小通是，惹得常年氣味沖天，寸草不生，冬天很冷，有時他們連門都懶得出，直接站后邊窗戶上，對外小解，那時學校管得嚴，每晚都有老師過來檢查就寢紀律，隨便的喊兩嗓子就走，負責任的會趴到窗戶邊聽是誰還不睡覺還在說話，然后揪出來示眾的，有次歷史老師剛好過來恭聽，不巧弓長憋不住正掛窗戶上出小恭，淋了他滿頭滿臉，真是洗耳恭聽了，歷史老師又近視，加上嗆了幾口耽誤了時機，沒能看清到底是誰，弓長一屋人又都仗義，無人指認，害歷史老師一直耿耿于懷，多年后還不能將這段歷史平靜塵封。

學校每周三下午只上兩節課，為的放學生回家，洗個澡拿兩瓶咸菜然后又趕回來上晚自習。點點家遠，又是女孩子，所以這個時候常不回去的，她家里會來人送東西過來，菜啊零食啊新衣服啊，羨煞旁人，唯有弓長動了歪心思，想：她不回家不就得少洗一次澡么？因為學校是沒有地方可供沐浴的。當然除此之外，弓長也希望她不回家，一面她家人來了不久就會回去，另一面他家近，隨時可回，所以這個時候，他們就可以單獨相處了，會一起挨著學校圍墻一圈圈慢慢散步，也會溜到校外買些瓜子果脯之類的共饗一番，有幾次被童老師碰到，嚇得面紅耳赤，低頭等著挨批，童老師過去掃視一番，郁悶道：不在我家買的？弓長膽大，有時還帶她回家，當然是男女生各有幾個，才不致用心昭然若揭，他媽媽見了高興，做了大桌的飯菜給大家吃，點點矜持，不吃幾筷就推說飽了的，便宜了那幫配角們大搶風頭，應吃盡吃，有幾次張村長看了心疼，差點又去后屋拿鋤頭了。弓長媽大度，每次洗完碗后就和他奶奶一起為兒子擇偶，他媽媽說這孩子好，文靜乖巧，將來會是個好兒媳，他奶奶不同意道：哪，那個孫妞才合我心意，屁股大能生孩子，大煉當年娶你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還有他爺爺娶我。

當然長大成人后，弓長并沒有如他奶奶所愿的和孫妞走到一起，他跟點點從兩小無猜到一生廝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般沒得變更，好在他奶奶那時年事已高，眼睛昏花得厲害，誰的屁股小誰的屁股大都看不清了，所以一樣替他高興。只是時光回到那時候，弓長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到暑假了，兩人得分開，點點的大哥其時已在城里成家立業，妹妹如此閑暇，自然得接過去度假，苦了沒哥也沒姐的弓長，只能一個人在家悵然若失，連老牽來喊他去游泳都不大搭理了，整天在家央他媽媽道：你再給我生個哥哥好不？他媽媽跟他爸商討，覺得孩子可能是孤單了，于是決定給他生個妹妹，言出必行，第二年的端午前后，他妹妹端端就如約而至，弓長晉升人哥，壓力倍增，想自己要趕緊長大趕緊工作趕緊在城里成家立業然后接妹妹去過暑假。當然這是后話，那兩個月里弓長一直無精打采，用他自己跟點點親口講的話來說，就是見不到她的日子里想了她兩回，一回二十天，一回四十天，害點點小女孩感動得淚水漣漣，都要跟她哥斷絕兄妹關系了。當時弓長正在變聲，說這些話時跟公雞得流感了似的，外人聽來恨不能宰了他喂鴨去，不知道點點怎么就聽得流著淚感動。

第二年的中考點點上了縣城里的重點高中，弓長卻為班主任豪言所誤，差了不少分，只能將將去普高了，張村長關系多，出去幾回后就為他鋪好門路了，然而弓長雖然希望天天都能跟點點在一起，可是性格倔強，打死不愿意，惹他老子都找出砂布要磨鋤頭了，幸在點點支持他的選擇，相約兩人不管隔了多少距離，終究只聚不離，于是弓長去了差不多兩小時車程的另外一所高中，魂牽夢繞。謝師宴上點點也和許多同學一起過來了，足足兩桌，比對角老師那桌的人多多了，因為體育老師走了，化學老師升了，班主任難得的不好意思不來了，大家為終于要脫離這些人的統治而欣喜不已，觥籌交錯，開懷暢飲，只有一個人因為沒考上還得復讀一年，沒敢太囂張。末了弓長端著杯子挨個敬老師們，感謝他們這些年來的誨人不倦，老師們雖然聽著心虛，可是此行卻不想虛，鼓勵幾句后一飲而盡，趕緊坐下大口吃菜，埋頭苦干得遠遠超過他們學生的埋頭苦讀，只有對歷史老師，弓長心有愧意，幾次想借這機會承認那次的冒犯，終究沒能開口，于是都在酒里了，連干三杯以示區別，歷史老師本是舉校皆知的只喝墨水不喝酒的人，可是這等盛情之下，不能推卻，也皺眉喝了幾口，完了吐舌告苦道：這酒怎么跟尿似的？嚇得弓長大驚失色，想他怎么還對當年的味道這樣念念不忘。曲終人散時已是半下午了，弓長同學幾個又一起去了學校，他們去了食堂、去了教室、去了操場，去了每一個他們曾經漠不關心如今卻即將離別的地方，心情失落，當時老牽也跟著在，弓長摸著他的頭道：以后這里就是你們的了，要好好珍惜，不要像我們，這樣留戀卻不得不走了。老牽不懂事，指著那個要復讀的人道：他更留戀。

老牽上了初三的第二天，弓長也去了高中報到，校園坐落在一片綠樹的掩映之中，一條長長的梧桐甬道之后，才看得到建筑，雖然招生辦學還不到十年，設施卻相當齊全，弓長暗幸不已。張村長覺得兒子這次考的不好跟自己與兒子老師往來不多有莫大關系，痛定思痛，想高中三年不能這樣了，至少半個月要拜會老師們一次，只是他當時估計過于樂觀，不知道兒子要在這里待四年，不然肯定會拜會得更加勤快。這天他跟著一起過來，報完名找到宿舍擱置了行李之后，就領著弓長一路問到了班主任曹老師的屋子，只可惜曹老師當天客流不斷，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只能客氣幾句，要個電話了事。弓長碰到幾個初中時的學長，大家一見如故，相談比他老爹的會晤歡快多了，原來這曹老師兩年前才從另一所中學調任過來，教的是地理，年紀雖然不小，卻心態年輕，肯接受新鮮事物，連新換的老婆都是自己當年的學生，漂亮而熱情，惹得許多畢業班的學生集體要填報師范院校，將來好當老師。他是外縣人，說話與本地口音略有不同，抑揚頓挫更豐富一些，他不愿意自己與眾不同，所以說話節儉，惜字如金得很是沉默寡言了，他教地理，卻深討厭這門課，因為光是中國就960萬平方公里的領土，要說的太多了，連帶了討厭歷史，五千年的文化傳承，也累贅，所以他最喜歡梵蒂岡了，一國人還沒一校人多，省事。除了不愿意多說話外，他人倒挺好，誰家有事了都愿意幫個忙，對學生也頗民主，沒有居高架子，唯一的麻煩是對老婆太好，害得許多女生不愿搭理那些情竇大開的男生，覺得自己要找個年紀大點的男人嫁了才會幸福，所以每學期一度的老師印象普查中，他的得分都忽冷忽熱得毫不講理，不知情的人都要以為他就是乞力馬扎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