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集市左拐一路上去，那些紛擾喧鬧就全都落在后頭了，一邊是田地，一邊是山，疏疏落落幾戶人家，冬天的田地里了無生機，山上卻郁郁蔥蔥，密密麻麻的松樹搖曳多姿，仿佛隨風舞動的秀發。他們一路慢行，老牽不時扭頭過去看曉曉，多時不見，她還那樣無多改變，還那樣從五官到說話都乖巧帶點怯怯的樣子。人一別離就會把別離前的印象保鮮在心里，雖然自己皮皺毛稀，但卻允許記憶里的別人容顏永駐，所以見面了多半會不敢相識，相識了也會道: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可見空間讓人不同，彼此兩隔，時間卻讓人相同，都在變樣。半年的時間太短，還來不及有多么人盡皆知的變化，所以當果果問起時，只是道：感覺曉曉瘦多了。曉曉聞言審視一下自己道：還好啊，可能穿的多，顯的臉瘦了一點。果果道：那我呢？老牽停車扒開眼皮端詳一番，道:曉曉瘦的都到你身上去了。果果氣的拿車杵他道：曉曉沒瘦多少，那我也就沒胖多少了，不至于那樣夸張地看吧？老牽笑道：哪里，我不把眼睛拉大一點，就看不到你的邊緣了，現在就只能看到你的局部。果果推車又杵，恨不能制造血腥車禍現場，憤憤道：大過年的都沒一句好話，跟你說話算是自討沒趣了。老牽認錯道：沒有，開玩笑的，別生氣啊，你其實也很瘦，問你自行車好了，你上去下來，它都沒感覺的。果果才道：跟你說話不能較真的，都快二十年了早習慣了，哎，曉曉，換你的話能忍受他二十年不？曉曉笑道：不能。老牽心想才二十年都不能我還想著六十七十八十年的呢，嘴上只道：只是逗你們開心一下，不是你真那樣或者我要故意擠兌你，你們也經常打趣我我也不在意的，說過就算，別放心上，開玩笑開心就像開花，開過就算，明年就是別一朵花了，一個笑話也不可能講一百遍還能笑的，能放在心上的其實都是傷心的事，不管多久了都會一樣傷心。果果道：又長篇大論了，那你有沒有放在心上的事？老牽道：有。果果道：那說出來聽聽，剛好這過年喜慶日子。老牽道：報復我呢？這個不能說，傷心有時候也跟開心是一樣的，是一朵花，只是它還沒開出來就凋謝了，開好的花你可以拿來觀賞，但是沒開成的外人是看不到的，只能它自己知道，我不會講的，也許現在還算不上有，但在蓄勢待發中。曉曉一直不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著他們，這時也道：哎，牽哥，說說你在大學里的事唄，現在榮歸故里了，對我們這種高中生有什么建議沒？老牽聞聲看過去，雖然一直也有過聯系，可是面談是所有其他的方式都比不了的，因為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都在臉上呈現，看不看得到有著天壤之別的，他看著曉曉的樣子，恨不能將時間暫停，只靦腆道：別，大家都一樣，我除了個頭高點，并不比你們多些什么，很快你們也就考上了，自己看就是了。說時一輛車從身旁疾馳而過，碾壓了他的聲音，他道：哎，還幾天就新年了，對明年有什么展望？果果道：我的就不用講了，明年還是希望能念書就足夠了，但是不要念重復的書。老牽道：也是，這年級上不去，年紀倒上來了，不好，曉曉你呢？曉曉道：沒有什么特別的，按部就班的來吧，不出什么亂子就好了。老牽道：還是年輕好啊，什么愁事都沒有，許愿多的人是因為老不遂愿才要老許的，說明你現狀還可以。曉曉道：單純滿足而已，其實也有煩心事的，我能把它希望沒了不？老牽聽她說有煩心事，心想著是否也會如了自己的心事一樣，但安慰道：有什么好煩心的？這個時候，好好學習好好過每一天就是了，雖然每一天都有第二天每一年都有下一年，但是每一歲都只有這一歲，下次就是十八十九二十了，所以，少想一點，哎，累了沒？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吧？曉曉道：好啊，前邊一點我有個很要好的同學，要不去那呆一會，她上次還喊我過來玩的。老牽道：這樣不好吧？這過年旁邊的，都是女兒回娘家女婿看岳母的時候，我們兩手空空的過去，不好意思。果果也不贊成就這樣闖入陌生人家，可是曉曉道：沒事的，關系很好的同學，情同姐妹的，我們經常竄門的。老牽聽說是女孩子，放心道：那好。說著就到屋前，曉曉喊了一聲，就見一個戴眼鏡的短發女孩跑了出來，聽曉曉介紹過后，熱情邀請他們進去，道：你們來的剛好，就我一個人在家，我還愁著中午是吃泡面還是干脆不吃呢，待會你們幫我做飯。三人進去，小姑娘熱情給他們沏茶，說是家人都去姑姑家吃飯了，她不想去，就一個人在家待著，正閑得慌呢，曉曉道：叔叔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呢？女孩道：不到夜里也得天黑，他們吃完飯就得打麻將，誰知道什么時候能收攤，哎，要不咱們也來打牌好不？曉曉道：我不會打麻將的。女孩道：咱們就打撲克牌好了，斗地主行吧？果果表示沒意見，老牽看到三個姑娘拿了大好年華來陪他半天一下午的，雞蛋里挑骨頭也找不到拒絕的借口的，當然贊同，只可惜第一把牌抓到手就搖頭道：爛牌，一個一個都跟未成年似的，這么小。

三點多鐘他們告別而去，那女孩意猶未盡，恨不能打到比她老爸那邊收攤還晚，可是他們需要費時趕路的，日頭又短，不能耽擱太多，告辭出來，三人騎車上路，話也不多，因為圍桌勇斗時已經說的差不多了，老牽走路比誰都快的，可是這會卻騎的很慢，不時都落在她們倆后頭了，果果都問他是不是剛才輸的太慘這會沒精打采了，他道：哪有？剛才是讓你們的，不能老贏女孩子的，是中午吃太多了，有點撐，騎慢點消化一下。曉曉道：哎，牽哥，真不知道你手藝還不錯哦，是不是經常在家做飯？老牽高興道：你喜歡吃就好，現在不經常做，小時候多一點。說時就笑自己，不會做的時候搶著要做，會了倒不怎么下廚了，又似乎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女孩沒答應時想著法兒追，恨不能一天二十五個小時在一起，等到結婚了三五天能回趟家都嫌勤快，自己以后應該不會這樣吧？曉曉道：怎么小時候——一語未了，就聽一聲響過，車子鏈條掉了，三人都下車，老牽過去檢查一下，還好不是斷了，懸空了輪子鼓搗幾下又卡上了，弄的滿手油污，曉曉連抱歉加謝謝，拿了紙巾來給他擦，他看見記得還是跟她以前用的一個牌子的，小心用指甲夾了，并不擦手，而是放到車籃里去了，道：剛才做飯菜油現在修車機油的，衣食住行，我可為你貢獻兩樣了啊。曉曉不好意思道：那我要怎樣謝謝你呢哥哥？老牽恨不能說只要另兩樣也能讓我貢獻就可以了，果果仿佛聽見這話，替他道：他想衣食住行都包了。曉曉聽聞，睜大眼睛笑而不語。老牽也直拿眼睛瞪果果，怪她不該說出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不是好事，話也不該這樣坦蕩蕩的。路到分口，人到分手，老牽本來想著像那次一樣一直送曉曉到她家附近那旁邊的，可是果果不愿意折返那樣遠，他也就不便太過明目張膽，只好就在這邊話別，果果懂事，一個人到對面小店買水去了，老牽道：剩你一個人了，沒事吧？曉曉道：不會有什么事的，回家又不是去別的地方，熟門熟路的。老牽看她低頭的樣子，乖巧安靜得能讓人放棄世間一切邪惡一切罪過，可是他不邪惡也無罪過，沒有什么能為她放棄，只道：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才能見你，好好學習，常聯系，路上小心點。她道：嗯?；厝ヒ宦窡o話，相見時難別亦難，男的尤其難，話是一直不敢多說的，面是否也會越來越少見到呢？想見，相見，再見，那樣曠日持久那樣壓面而來的感覺，都在這一天里兌現，繼而重現，相見從來都只是一個中轉站，想見在這里終結，再見在這里開始，終究結了，開什么始？他回頭望去，早已看不到湮沒在人海村莊里曉曉的影子了，果果也回頭望去，喊他道：你鏈條是不是掉了？他聽見，心里回答道：鏈條掉了還能接回去，是魂掉了。掉魂跟掉錢一樣，是回不來的，錢還能有別人撿去，算是有了下家，魂卻沒人看得見，獨自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