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的第二道菜端上來的時候老牽剛好在他媽媽的監督下到了村衛生所，原因是被狗咬了，他昨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掉了一塊同學借他玩的魔方，原因又是別人玩的都比他快，他不服之下就獨具一格把魔方掰散了再按樣拼回去，一路練著速度就不小心丟了一塊，到家依然拼了半天終于要好了才發覺，當時就拿了電筒充電要回去找，其時已是CCTV1《晚間新聞》時間，家里自然攔了不讓，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原路尋去，還撿根棒子一路敲打路邊還盛著露珠的野草，怕會埋沒其間，待敲打到一戶人家的墻角邊時，不幸應運而生，那人家的狗正在墻角邊酣然入睡，夢里滿是填滿其視野的無邊無際的骨頭，它正要撒歡了啃，不想被老牽一棍子打飛，如此不共戴天之仇，自然氣得齜牙咧嘴，于是一個箭步上去，對了穿短褲的老牽的細皮嫩肉就是一口，疼得老牽揮棍亂舞，那狗被他氣勢嚇倒，吠了幾聲跑開，老牽才湊眼去看，還好傷勢沒他剛才的氣勢那么厲害，那狗發力還不是很大，不然在夢外它也能跟夢里一樣啃著骨頭了，老牽看只是一些牙印略脫些皮，也就沒太往心里去，依然忍了疼還找，可是終究沒找到，只得回了家去，還不敢跟家人講，又怕被發現小腿肚子上的傷口，就躲屋里去躺著不愿意起來，怎奈太陽都曬過屁股曬到腰了，早飯不吃午飯總得起來吃吧，只得下床，不想剛一出屋就被從伯父家那邊過來的奶奶看到，逮住了逼問是怎么回事，老牽毫無常識道：昨晚睡覺蚊子咬的。奶奶活六十多歲了沒見過那么大的蚊子，嚇一跳道：有那么大的蚊子能殺幾斤肉了，可別瞎說，到底怎么了？被狗咬了？老牽只能老實道：嗯。奶奶道：看著就像你爺爺的牙印，哎不是，你爺爺去年被狗咬時一樣的牙印，你媽呢？還不帶你去看醫生？老牽媽聽到聲音過來，一看也嚇一跳，就要帶他走，可是他早上沒吃飯，肚子餓得慌，就道：先吃了飯再去好不？奶奶道：那就趕緊先吃了飯吧。老牽一挪身，又覺得肚子脹得慌，轉頭又往廁所走去，媽媽喊道：哎，要吃飯了又跑哪去？老牽不回頭道：去給飯騰地方。

到了村衛生所，一片繁忙景象，這天乍涼還暖的，許多人穿衣蓋被失策，弄感冒了，全都坐那邊掛點滴，熟人見老牽進來，都招呼道：招誰惹誰了呢，也跑這來了？老牽媽代答道：惹狗了，被咬了一口。說時就讓兒子撩起褲管向人展示，眾人看見，都聳鼻側目道：哎呀，誰家狗，咬的不輕，肉都快掉了，放劉屠戶那去過一下稱該有半斤八兩的，趕緊讓醫生看看。老牽媽白說話那人一眼道：就你那破嘴，那狗怎么不咬你呢？那人老實道：我皮厚，它咬不動。醫生過來看了一下，道：什么時候咬的？老牽道：早上。醫生道：怎么這時候才來？還好不是很厲害，是路邊野狗咬的還是誰家養的？老牽道：不是野狗。醫生道：我這里條件簡陋，只能給你消消毒敷藥包扎一下，你隔一兩天來換一下藥就可以了，但是不管野狗家狗，咬人了那都不是什么好狗，你最好還去鎮上醫院打針狂犬疫苗，防止以后復發什么的，還有，去咬你的狗那人家吃點東西，這樣好點。老牽不解道：嗯？吃他家東西就能好么？醫生道：這是土辦法，那狗是吃他家東西的，你也吃點他家東西，那身體素質上就能吻合一些，你的傷也就會好的快一點了。眾人也附和認同。老牽郁悶道：那狗吃什么我就得吃什么了？眾人大笑，醫生也笑道：不是讓你跟狗吃一樣的，這小孩，只要是他家東西都行。老牽道：那什么疫苗是不是就不用打了？醫生道：還是得打，現在沒什么，防止以后壞事。老牽道：怕疼。醫生同行相妒道：你就當被狗再咬一口就是了。

老牽回學校上課的時候書包里還裝著那人家的咸菜，吃是吃了不少，可是傷卻沒有預期的好得快，甚至更嚴重了，前兩天還能掩飾了如平常一樣，后來就走路感覺到疼了，再往后那腿就不能著太大力，一瘸一拐的彰顯無遺，同學見老牽平時活蹦亂跳的跟從《動物世界》里邊出來的一樣，這會卻步履蹣跚的可以申請加入縣殘疾人聯合會做資深會員了，全都笑他，尤其三班一個孩子更是幸災樂禍，想校運動會如果這時候舉行自己就可以出口惡氣拿一回冠軍了。老牽一面上樓上床什么的不方便，一面也不想看見那幫家伙寫滿得意的嘴臉，就跟班主任請了一禮拜假，要回家靜養，班主任英明神武，當即答應，還第二天跑班上添色加彩著重渲染了一下他的傷情，一面要大家在回家上學路上除了防車防撞外還得防狗，一面要求所有人團結友愛，不要笑別人的不足，如果有人這樣，那狗最該咬的就是他了。這一堂課上的生動厚重，老牽在家不問世事的七天里，就有好些個同學來探望了，這幾個女生合買了一束花，祝他早日恢復健康，那幾個男生提了堂堂兩米長兩根甘蔗，愿他的腿能和甘蔗一樣挺拔，老牽開始還以為是拿來給他當拐杖的，啃了一整天才啃完，腿傷還沒好，差點又把嘴給傷了，同學少年，大家這樣相親相愛，老牽感動不已，只有借他魔方玩的那個孩子，看著好像什么都沒帶，臨了才送上禮物道：你弄丟的那塊魔方就當送給你好了，但是其他的得還我。

一個禮拜后最后一次過去換藥，醫生把包扎的紗布揭開，露出已腐成紫黑色的一小塊肉，滑滑的微凹進去，氣味獨特，被秋風蕭瑟得與世長辭了的蒼蠅都忍不住要急著轉世了，那醫生也顧不得醫德了，捂了鼻子道：這塊肉不能留在那里，要弄下來才會好的，不然它會連著里邊的好肉一起壞。老牽媽道：怎么弄下來？醫生道：看爛透了沒有，透了的話輕輕一拉就可以了，如果沒有，孩子就得受點苦了。媽道：沒有別的辦法？過幾天再來呢？醫生道：不能再留了，留時間長了壞事，在我這里，沒有別的辦法了。老牽有志不在年高道：媽，沒事，就這樣吧，就當被狗又咬了一口就是了，不怕。醫生猛一回頭：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媽也說老牽道：別亂說話，咬一口都夠受的了，還咬兩口？吃人家咸菜吃上癮啦？這里只有藥吃。老牽噤若寒蟬，醫生讓他站定，在傷口周遭抹一下酒精，拿了個造型奇異的鑷子來，夾了那肉一下一下往外拉，每拉一下老牽就忍不住齜牙哎喲一下，每哎喲一下醫生就換個位置再拉，如是一圈下來，老牽的牙都快齜沒了，醫生見受力大致可以均勻了，又想起剛才老牽刻意冒犯的那句話，公報私仇般一使勁整個給扯了下來，舉到眼前做科研一般端詳，老牽長啊一聲疼得死去活來，想如果早知道會疼成這樣還真不如再被狗咬一口，哪怕兩口也行。剛好劉屠戶這兩天牙疼得都說不出話來了過來買藥，見老牽那樣長嘶，睜了眼忍了疼道：我殺了二十幾年豬也沒見這么嚎過。醫生研究完畢，再涂些藥又包扎上了，說是三天過后來拆開看一下，如果恢復良好就不用再來了。老牽媽千謝萬謝，劉屠戶玩笑道：哎，那塊肉你不拿回去做個紀念啊？老牽氣的引用名人名言道：世上本沒有人是豬，殺的豬多了，也就成豬了。劉屠戶不計較，還道:你要不要我可拿了，回頭搭腰子上賣了。老牽不理他，問醫生道：這下可以去上學了吧？醫生莫名其妙道：你用腦子聽課還是用腿聽課？

人家說吃哪補哪，老牽媽心疼兒子不已，送他回家后又跑出來買了兩斤肉，可是因為剛才劉屠戶那樣說話的緣故，就去了另一人家買的，回去時從他家門前路過，把劉屠戶后悔得牙更疼了，還以為是牙藥沒效，差點回去找醫生算賬。老牽連吃帶喝了兩大碗肉湯，用他奶奶的話說是她小時候過三回年才能吃到的肉的總和，爺爺說按他小時候算得四年多，老牽聽了心情舒暢，謙虛道：都是托了那狗的福。奶奶道：以后可要長記性了，受這么大一回罪，講起來都怪你爺爺，那回去廟里給你求簽搞的鬼。爺爺面露愧色，趕緊起身跟兒媳婦道：你明天早上再給牽牽多燉些，看他挺喜歡吃的，我回老大家那邊去了。老牽喊爺爺不住，就問奶奶道：爺爺怎么就走了？求什么簽？奶奶恨道：還不是從小窮慣了，到老還那么小氣，那是前兩個月，跟你爺爺還有你弓長哥他奶奶一起去觀音寺，給家人求求平安簽，結果就你那一枝最好，是上上簽，人家和尚說了，得那簽了要拿二十斤香油到廟里還愿的，你爺爺直說手臭，說自己一大把年紀了，二十斤香油怎么拿得動，人家和尚到底是出家人，好說話，說是拿不動香油也沒關系，換成錢也可以，我就問換成錢該是多少，人家說不要多，一百就夠了，你爺爺你知道的，上麻將桌都只打五分、連輸三把了立馬就不玩的人，要他一百塊錢還不如讓閻王爺折他一百年的壽呢，就說沒帶那么多錢，下次去了再給，人家和尚倒不說什么，可是那一塊錢一枝的簽錢該給人家啊，你爺爺就趕緊兜里去掏要給了好走人，不想一掏就直接掏個一百的出來了，那和尚也沒見過錢似的，直呼哎這里不有嗎，把你爺爺羞的轉身就跑了，我和你弓長奶奶攆了半天才攆上，那和尚白招呼半天一分錢沒得到，你想那和尚可是跟菩薩打交道的人，還不得跟她講，一講，菩薩不就得生氣？一生氣，不就得懲罰？你爺爺跑得快沒罰到，這不就轉罰到你這來了？老牽媽笑道：媽，哪有這些事？不怪你們。老牽也笑了半天道：怪不得你一要講爺爺就跑了，沒事，奶奶，罰我這總比罰爺爺那好，我年紀小，不怕。奶奶還不依不饒道：就怪他，不怪他怪誰？下輩子再也不跟這種人過了。老牽笑道：不跟他過跟誰過啊？奶奶道：你下輩子還做我孫子不？老牽道：還做。奶奶道：你做誰孫子我就跟誰過。

翌日起來后雖然腿上還隱隱作痛，但大抵已經無恙了，老牽就收拾了這一禮拜來的閑情逸致，整理一下書本整理一下思緒回學校上課去了，他在家期間學校有人事變動，教他們語文課的老師家里出事也請假回去處理了，抽調了另一老師來緊急暫代，弓長走到教室門口時正是他的課，而且已經上了快一半了，見他背了書包這樣姍姍來遲，就拿了示眾道：遲到這么多,門口站著。幸在同學們仗義直言，老師才道：啊，原來是這么回事，那進來吧，進來進來，回你課桌上去，以后要請假換個別的方式，被狗咬多疼啊。同學們見老牽健康歸來，下課了集體歡迎，這個讓他走幾步，那個讓他蹦兩下，要親見了才能確信，還有人要脫他褲子，看傷口愈合到了幾成，老牽倒實在，就要寬衣解帶，嚇得同學趕緊攔住，說是如此大眾廣庭，此舉有傷風化有損班容，況且一不小心脫多了點，滿屁股痔瘡就跟滿臉青春痘似的，也不好看。老牽這一次的遭遇在他們平淡無奇的初三生活中增添了許多樂趣，同學們于情于面，待他都比旁人厚了一分，有人肯幫他打飯了，有人肯幫他提水了，他上課看小人書有人肯不當場揭發了，考試時遇到不會的題同桌也肯把自己的卷子往他這邊挪一點了，初冬將至的季節，老牽卻感受到了如此貼心的溫暖，多年后想起這一切，他都只有一句話：那一口，值了。

放了假后的同學們各自散落回家，老牽才發現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三天兩頭的有雪，有時早上一覺醒來，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出了門一看，前面人家的屋頂，旁邊高低錯落的樹木，樹下蜿蜒穿插的小路，隨路一起延伸的田野，田野盡頭一彎一彎的小山，全都被白色鋪陳滿了，安靜祥和，老牽跑院里枇杷樹上摘下一把雪，心愛不已，抬頭看樹上滿枝滿葉都是雪，壓得都彎腰欲折了，老牽為來年能吃到枇杷起見，覺得該幫一下忙，于是對了樹干抬腳就是一下，惹得落英繽紛，剛好他媽媽從屋里出來，看了納悶道：咦？樹下怎么一個雪人？小學時學了一篇課文是說下雪后雪地里來了一群小畫家小雞畫竹葉小狗畫梅花什么的，老牽覺得自己不能還不如小雞小狗的，就和了一幫一般大的伙伴們打起了雪仗，先雙方準備炮彈，待差不多后就開始進攻，一時間雪花翻飛嚷聲一片，老牽一雪球扔過去，砸在了日歷上寫著臘月三十，過年了。過年自然是小孩子們的盛大節日，雖然各個地方習慣不一，但于孩子來說都是一樣的快樂，老牽這時候剛滿十五歲，半成人了，所以不再如了更小的孩子一樣歡欣鼓舞得肆無忌憚，但看了推門而入的他們還是格外懷念。那時的過年也下雪，中午草草吃過飯，每戶人家就開始為晚上的盛宴做準備了，整一片白色的底蘊上，溫暖而裊娜的灰色炊煙四起，炊煙下的廚房里自是香氣四溢，因為約定俗成的四點鐘大家都要到祖傳的祠堂里去還年，還年自得犧牲滿盆，所以家家戶戶都在蒸雞蒸魚蒸豬的局部，然后加了香紙炮竹一起端過去，祠堂里上午即準備了許多桌案，供大家放置東西，出門在外各自營生的村人們匯聚一堂，都跟許久沒見的別人們打著招呼致著問候，人差不多到齊了，就開始祭禮，一時間聲振屋瓦煙霧彌漫，能有半小時才能略略靜下來，又看得清祖宗牌位了的人們于是爭先恐后跪拜不已，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一切平安，然后端了自家一樣不少的東西出門各自回去，臨走還看下門口大紅紙粗黑字的楹聯東海家聲遠南州世澤長，互相點頭道：村長的字吧？寫的可以。張村長剛好在旁邊等人夸贊，連忙客氣道：哪里哪里，一般般。那人跟村長道過別，走不幾步遠他上小學三年級的兒子道：爸，你說謊了。他道：說什么謊？他兒子道：你一回家就說我的字寫的比雞抓的還難看，可是剛才對聯上那字你卻說好，我要跟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