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各處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老牽年夜飯還沒吃到一半，已有許多小孩子推門而入了，一進門亂嚷嚷道：叔叔阿姨過年好，牽牽過年也好。老牽道：你們這么快？等我一下。老牽爸也笑盈盈離席道：過年好過年好，給你們發煙啊。這村里不知道多少年流傳下來的規矩，小孩子來辭舊迎新了倒不給糖果糕點，只給煙，儼然是把他們也當大人看待了，老牽爸一一派發過去，孩子們接了都看是什么牌子的，然后分類存放，手里都拎著好幾個袋子呢，處事嚴密。老牽爸摸一小孩頭道：果果晚上敬爸爸媽媽幾杯酒啦？果果自豪道：五杯。牽爸道：喝這么多啊？果果好樣的。果果道：我爸說了，考試及格一門就獎一杯酒，所以喝了五杯。牽爸道：你一共幾門功課啊？果果嘆氣道：就五門，太少了，等上中學就好了。牽爸大笑，又問跟他上同一年級的另一孩子道：牛牛你喝了幾杯？牛牛怯怯道：也五杯。牽爸贊許道：哎喲不錯啊，你也都及格了。牛牛低頭道：不是，我爸說一門不及格就罰一杯酒，所以喝了五杯。老牽媽去茶幾拿了零食過來分給他們，多分了幾顆給牛牛，同情道：你那是什么爸啊？哪有這樣罰孩子的？晚上過來了我講他。牛牛道：沒用的，我爸說我爺爺當年就是這樣罰他的，這叫家法，剛我爺爺也說了，說看我爸過年夜喝幾杯酒就知道他班上有幾個老師了。牽爸樂道：不對，還少一個。牛牛道：你怎么知道？牽爸道:我那時候跟他一塊上學的，最后一門考試他推說生病了沒去參加的，不然你爺爺還得賠點酒。那邊老牽早已撇了飯碗穿上新衣新鞋就要跟伙伴們一起出去，他老子拿酒瓶攔住道：兒子，把你的成績單拿來。

雖然是下了雪的夜，又有幾個孩子拿了手電筒，可老牽還是要顯擺一下新買的燈籠，硬要他媽媽點了蠟燭提了上路，是大紅的柱狀燈籠，紙上印了福字的，連著黑色螺旋狀的柄，別樣好看，伙伴們羨慕不已，都問是哪里買的，老牽忙道：賣完了賣完了。小孩子們大抵都已放碗，三五成群挨家挨戶去傳承著稚氣而溫馨的喜悅，只有大人們還留在桌邊說著又一年來的光景，待到門開處又一撥孩子熱情洋溢的話語撲面而來，才下桌逗他們開懷一樂。老牽們也不知疲倦，再不好走的路，再偏僻的人家，無一遺漏都要去到，許多獨門獨戶的人家都驚喜道：哎呀，還記得我們哪？大家都隨聲附和記得記得，只有老牽差點脫口而出：為煙而來的。出門后幾個孩子都圍在一起數說還有誰家沒去誰家太遠了是不是不去了誰家就是去了也不會給到什么好煙還是不去的好，牛牛不緊不慢拿出一張紙道：一，二，三，四——我爸說除了村西頭那五家可以不去外，其他的加起來應該有五包煙的。眾人道：啊？你爸還給你規定任務啦？牛牛委屈道：不完成任務明早還得再罰一次。大家都說走的累了不想再跑了，就讓他數數還差多少，牛牛數了兩遍說還差三根，數了三遍說還差兩根，最后確定是差四根，大伙趕緊拿了自己的給他湊夠，牛牛感激不盡，就掏了打火機出來道：不如我們都抽根煙慶祝一下吧。兩個孩子還猶豫呢，立刻被贊同的聲音淹沒，牛牛一一點火過去，于是大家都咳嗽不止了，老牽也就這樣在他八歲零二十天的時候正式成為煙民，可是半分鐘不到就被剝奪民籍，終身未能恢復，因為太辣了。許多大人也都出來挨家串門，路被踩得亂糟糟的，牛牛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僅有的打火機給弄丟了，有人意猶未盡還想來一口，老牽只好提起燈籠拿蠟燭出來給他點，不想放回去時一不小心，把燈籠給燒著了，眾人趕緊撒雪滅火，可是尺來長的紙糊的東西，已經只燒剩個篾架了，大家埋怨惋惜不已，那孩子也極力道歉，老牽倒大度道：沒事，明天再買個一樣的。牛牛突然好記性，疑惑道：你不說都賣完了嗎？于是一路少話，走幾步就到家一個，最后只剩老牽自己了，拄了僅剩的燈籠柄一步步不情愿地前行，快到院門前遇著來他家閑話的弓長他爸，忙喊聲伯伯好，張村長舒口氣道：這這孩子，我就說咱們村沒沒這么矮的老頭子，這黑燈瞎瞎火的還拄個拐，嚇嚇我一跳。

轉眼間多年過去，雖然還是半大孩子，卻那些事再也不屬于自己了，老牽經常就想到，許多的事我們都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去做，許多的人我們也會隔三差五或者一月兩月地能見到，可是在能做能見的時候從不會想著或者這也許已經是最后一次了，還以為會有以后，或者壓根沒有以為，然后在不知多久的以后，當偶爾想起或者跟人聊起的時候，才發現那些事那些人已經竟然離自己那樣遠了，而且怎樣也想不起最后一次做那事最后一次見那人是在哪里又說了什么，都漸行漸遠了，遠到自己都對記憶慚愧。可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誰管這些？照例的放放煙花，照例的走走親戚，又照例的開學了，是初中的最后一個學期，老牽也照例沒有格外用功，中考到來，跟著老師同學們一起安頓好了住處，就去考場熟悉環境，是點點所在的學校，有風的夏天下午，涼爽逼人，剛好在校門口還見了還沒有回家的點點，點點道：你也在這個考場呢？老牽道：嗯，你那時也在？點點道：也在的，他們說在哪個學校考就會考到哪個學校的，我班上好多同學都是這樣，有信心不？老牽笑道：啊？真的假的？我要打破這個傳統。他說到做到，果然成績下來，結果比他老子的槍法還準，他爸爸媽媽本來對兒子寄予厚望，考試期間都場場帶著補品探班的，這下子深感失落，覺得都對不起買補品時跟店主討價還價所費的口舌了，于是一晚徹夜長談，意思是讓他再復讀一年，明年考個好點的學校，起點可以高一點，奈何老牽牛了性不愿意，覺得復讀跟改嫁一樣，見人了都得低頭一等，還不如守寡的好，家里沒辦法，只好隨了他的意讓填報了弓長那學校，好有個照應，那學校真好脾氣，能容人，誰來都要，于是不幾天后就收到通知書，說是錄取了，弓長得知，也抽空前來相迎，把自己當導游手冊一般盡情介紹了學校，當是接風，可是這接風的筵席弄得不怎樣，老牽聽了，心里不時發麻，都尋思是不是就做回小改嫁算了。

可是弓長這時候顧不了他那么多了，來坐不多久就回家哄他妹妹去了，前年他爸媽做了規劃后即付諸實施，效果雖不如預期的快，然而好事多磨，終究成了，端午節前幾天的一個下午，他媽媽正坐屋里包粽子呢，張村長愛吃，所以旁邊是整一粗桶的米，她坐那里從身材上可以跟那桶稱姐道妹了，奶奶眼睛不太好，所以只是坐了旁邊給她遞粽葉，婆媳倆聊著閑天，奶奶道：大煉從小就好吃這個，以前年景不好，過節也包的少，吃不兩三天就沒有了，可把他饞的，恨不能天天都過端午。媽媽笑道：他估計得讓那屈什么原的天天都去跳江了，就有那么好吃嗎？要我三個就飽了。奶奶道：那誰知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喜好，弓長就不隨他爸，吃什么都挑，辣了不吃咸了不吃，在我們那時候，有得吃就不錯了，他爺爺小時候公社里磨麥粉，磨完了人家走了，他偷偷拿個小面帚去磨縫里掃那剩下的粉，就那么一小把，回家拿熱水沖了當糊喝，剛好被我看見了問他嘴上怎么了，他那時調皮，說是一頭摔泥里去了還沒來得及洗，唉，一轉眼都多少年過去了。媽媽道：媽，別扯那些老黃歷了，時代不好誰都沒辦法，再說了，誰小時候不都得有點磨難的，哎，再拿片葉子，就那片。奶奶起身道：不說了，我去廚房看鍋里的粽子怎樣了，一會大煉回來要吃。媽媽聽奶奶揭了鍋蓋，就喊道：怎么樣媽，熟了沒有？奶奶道：好像還沒熟透，還有點生，我再看一個。媽媽側身道：還沒熟啊？你再添點柴火。一語未了，就感覺肚子不舒服了，隔了十幾年再懷第二胎的她有點陌生了，著急道：哎呀媽，我要生了。奶奶在里屋應道：是還有點生，還沒熟。媽媽道：哎呀媽，是我要生了。奶奶蓋上鍋蓋道：你要生的做什么？大煉那樣貪吃都不要生的。

弓長的妹妹端端就這樣來了世間，剛出生的小嬰兒，拿了毛巾被裹著，瞇了眼睛蜷了手腳安靜地呼吸著，臉上的皮都還是皺的，嬌嫩得讓人不敢觸摸。聽了消息趕回來的大煉高興得坐立不安，一下一下地輕撫著她身上的毛巾，嘴都合不攏了，中年得女，該有多欣慰。鄰人們也都過來看望，恭喜不停，后邊來的踮腳還看不見小孩樣子，就喊道：村長，閨女長的像誰啊？村長道：像我像我。前邊就一人不同意道：哪像你？這孩子剛生下來頭發就比你多，像她媽媽。眾人大笑，道:這點最好不要像他。又有人道：村長，什么時候擺酒啊？村長激動道：擺擺酒，大家都過來啊，都都來啊。人道：當年看生弓長的時候都沒見你這么高興呢，這下要準備點好酒才行了，至少要你請鎮長吃飯喝的那酒。奶奶也端了茶杯過來遞與人家，道：我們家算到弓長這里已經五代單傳了，都多少輩沒生個女娃了，能不把他高興成那樣？不像你們家，你婆婆好本事，單代五傳。那人也笑道：生多了沒用，分家的時候能為塊破鐵吵的頭破血流，像大煉這樣兒女雙全剛剛好了，比誰都不差，還負擔沒那么重，你要生幾個男的，要供他們上學幫他們娶媳婦給他們蓋房子然后還得替他們帶孩子，一輩子沒為自己活過，兒媳婦懂事還好，要攤上脾氣暴心眼小的，那可得受氣從東家受到西家了。奶奶笑道：這話也虧了你說，那你還生三個兒子？她羞得拿茶杯擋了臉道：意外，意外。人群里又有聲音道：哎，村長，給孩子起什么名字了？村長不抬頭道：剛好你們來來了，這女娃名字，你們幫忙想想想看。趙家嬸子道：兒子叫弓長，女兒就叫弓短好了，長短一家的嘛。奶奶當即道：不行，老話說長短不一，不是一家的，這個不行。錢家媳婦道：這孩子傍晚出生的，又是女孩，要不就叫張晚好了？孫家阿姨馬上反對道：那你兒子半夜出生的也沒見你叫他錢夜啊？這個道：你怎么知道我兒子半夜生的？那個道：你生孩子那夜叫的全村人哪個睡得著，你們誰睡著了？這個道：哎，不對，那年你還沒嫁過來呢，就算我怕疼叫的聲音大，也不至于讓你聽到啊？那個道：誰說沒嫁過來就不能－－－－呵，啊，你們倒幫忙想想名字啊。眾人心懷不軌地笑過，又言歸正傳上來，七嘴八舌的想了好幾個除了都不好聽之外沒有任何地方相同的名字，都被他們家一一否決了，最后還是她虛弱的媽媽一錘定音道：這孩子是給過端午節包粽子的時候生的，要不就叫端端了，嗯？創造者自然對創造物有命名權，眾人不敢反對，一一道好。臨出門時大家互相探討道：給她趕上過端午包粽子了，我家老二快出生的時候我還給老大把尿呢，總不能叫他尿尿吧？另一個道：也是，我要生牛牛前正在家剪紙錢準備清明節用，照這么起名字，還不得跟鬼啊墳啊掛鉤的？

弓長本來預備這周不回家的，給家里打電話講時聽奶奶說了這事，也高興得差點連電話線都扯斷，趕緊給點點打電話，說明天不能去看她了，點點已經習慣了他的過來，就問為什么不能來了，他道：要去看你妹妹。惹點點在那頭莫名其妙道；我只有兩個哥哥啊。弓長大聲道：我媽生的，你妹妹。點點聽了也格外高興，但并不喜極而慌，仍捋清關系道：啊？你媽媽給你生了個妹妹啊？恭喜恭喜，回家了也替我問個好啊。弓長道:問好可以，那你什么時候也給我兒子生個妹妹呢？點點罵他不正經。弓長撇了電話，還在那傻笑，格子剛好從旁邊經過，就道：笑什么呢？樂成那樣。弓長道：我要回家。格子驚奇道：不是每個禮拜都能回家嗎？又不是坐牢，以前去看點點也沒見你這么高興過，是不是家里又給你介紹了一個，要回去相親？弓長道：我是沒坐牢，我媽坐了十個月的牢，這下刑滿釋放啦。轉身就進宿舍去打點東西要回去，剩了格子在門口同情道：家里有人坐牢了？這回頭高考要政審的可怎么辦？哎！

弓長回到家是他妹妹出生后的第三天，剛好按照一鄉風俗，是得在這天請了眾鄉里來吃面條的，他爸已在前一天買了面買了肉，這天就喊了幾個別家婆娘來幫忙，一早準備好，不多一會就有許多人拿了禮物前來正式探望，嘴里好話說的比他們手里拿的禮物多多了，這個道：看小端端長的多漂亮，像她媽媽。那個說：哎喲，逗她就笑呢，多可愛，跟弓長小時候一個樣。大抵如此。張村長旁聽了好一會，發現漂亮可愛之類頌揚的詞語雖然出現了多個版本，可是比較的對象卻沒有一次是自己，很是郁悶，想人家說男像媽女像爸，可他們說了那么多卻沒說到一點是像自己的，難道是她現在還不能表現出來的說話日后會像了自己？那可不得了。他覺得自己會這樣想女兒簡直是大逆不道，于是暗暗罵自己一句，趕緊跑廚房去看火候，幾個女人見他進來，都說讓他出去招呼別人，廚房里沒有什么事，她們不會偷吃的，不用過來。他笑著出去了，看院里還開了兩桌麻將，就站背后幫忙指點，可是說話太慢，才道：打打打——那三萬倆字還沒出來，已經輪到身前那人第二次出牌了，那人一看抓了張四萬，拍胸口道：幸好我出手快。男人們在這邊打著麻將，女人們要么逗著端端，要么幫著忙活，剩弓長這半大小伙子左右不挨，很是別扭，只好人前人后端茶倒水，算是以實際行動迎接妹妹的到來，終于有人逮住他了，道：弓長，現在有端端了，你爸媽以后不喜歡你了，怎么辦？弓長笑道：沒事，我自己喜歡我自己。人不懷好意道：那不行，自己喜歡自己算怎么回事，你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趕緊找個喜歡的女孩，過兩年生個兒子，你媽剛好帶完女兒帶孫子，多好。另一人剛好過來，就道：你這婆娘就不會說好話，人家弓長才多大，都像你一樣，十八歲就生崽啊。那女人道：十八歲怎么了？這男人道：不厚道，這也太著急了，十八歲放咱村可是頭一個。女人道：這我不管，我是從別的村嫁過來的，在別的村不是頭一個就可以了。男人道：你們村還有比你小就生娃的？女人道：有。男人道：哪一個？女人道：我媽。不一會肉好面熟，廚房里喊開吃了，那打麻將男人果然出手夠快，第一個就搶了一碗，連看著要糊的牌都不顧了，說是要搶先粘粘喜氣，讓自己那結婚三年只春耕不秋收的老婆也能早點生個一兒半女的，牌友們笑他：你犁不好不能怪地硬。他著急道：我犁哪不好了，借你家地給我犁犁看。那人道：我家地我都嫌少呢，不借。他道：回頭讓你們看看什么叫好犁，我要讓收割機都收割不過來。這話被上天聽到，果然成人之美，第二年讓生了個三胞胎，他高興得坐立不安，第一個跑來找大煉讓過去喝酒，說是要還他們家喜氣，嚇得大煉死活推脫不去，道：夠了夠了，你來了就就禮節到了，不用客氣，我已經有有兩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