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周媛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出最后一聲脆響。茶水間的咖啡機發(fā)出空轉(zhuǎn)的嗡鳴，中央空調(diào)出風口墜著半片枯黃的銀杏葉，在冷風中瑟瑟發(fā)抖。

顯示器藍光映著她眼下的烏青，胃部傳來熟悉的絞痛。她摸出抽屜深處的鋁箔藥板，指尖觸到空蕩的凹槽時頓了頓——上周買的奧美拉唑腸溶片已經(jīng)吃完了。

“媛姐，你的咖啡。“實習生小唐將馬克杯輕輕放在堆積如山的合同上。杯沿還沾著水漬，深褐液體表面浮著兩粒未化開的止痛藥。

落地窗外CBD的霓虹燈牌在雨幕中暈成色塊，周媛望著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蒼白的臉，亂糟糟的丸子頭，襯衫第三顆紐扣不知何時崩開了線。手機鎖屏顯示著母親發(fā)來的消息：「外公體檢一切正常，勿念。」

“市場部的數(shù)據(jù)報表還沒發(fā)過來？“張總監(jiān)的高跟鞋聲像利刃劃開死寂，香水味混著煙味撲面而來，“明早九點投資人就要看方案，某些人最好別在這種時候掉鏈子。“

周媛按住抽搐的胃部站起身，眼前突然炸開一片雪花。她抓住隔斷板的指尖泛白，聽見小唐的驚呼像是隔著厚重的水幕。喉嚨泛起鐵銹味，冷汗順著脊椎爬進后腰，恍惚間看見那杯冷掉的咖啡在桌面上漾開血色的漣漪。

急救車頂燈將雨絲染成猩紅。周媛蜷縮在擔架上，聽見監(jiān)護儀尖銳的鳴叫與雨刮器機械的擺動漸漸重疊。意識浮沉間想起上個月體檢報告上的「胃潰瘍待查」，想起母親視頻時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工位抽屜里攢了半年的病假條。

消毒水的氣味刺進鼻腔時，她聽見護士舉著手機問緊急聯(lián)系人。雨滴在窗外炸成煙花，通話界面顯示著「媽媽」的備注，聽筒里傳來機場廣播的電子音。

“患者是胃出血引發(fā)休克，需要立即......“

“我在墨爾本轉(zhuǎn)機，后天的學術(shù)會議......“

心電監(jiān)護儀的電極片突然變得滾燙。周媛在混沌中睜開眼，看見輸液管里的液體正一滴滴偷走她的體溫。走廊傳來輪椅碾過地磚的聲響，某個瞬間她錯覺那是童年時外婆推著糖炒栗子車走過青石板路的轱轆聲。

再次清醒時，晨光正斜照在床頭柜的康乃馨上。花瓣沾著新鮮的水珠，底下壓著張字跡潦草的便簽：「公司給你批了兩周病假——行政部小唐」。

手機彈出二十八條未讀消息。置頂對話框里，母親的頭像安靜如常。周媛點開三天前的家庭群聊記錄，放大外婆拍的早餐照片：藤編食盒邊緣露出一角病歷卡，模糊的抬頭寫著「心外科住院部」。

輸液管突然劇烈晃動。她拔掉針頭時帶翻玻璃杯，碎瓷片在陽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斑。護士站的呼叫鈴此起彼伏響起，而她已經(jīng)赤腳沖進消防通道，染血的病號服下擺掃過臺階上干涸的口香糖痕跡。

住院部三樓窗臺，藍白條紋的病床上坐著位戴老花鏡的老人，正在給探病的老伴編辮子。銀白發(fā)絲穿過布滿老年斑的手指，窗外梧桐葉沙沙唱著七十年前的童謠。

周媛扶著墻慢慢蹲下，指甲在安全出口標志的綠光里掐進掌心。二十年人生像被擊碎的萬花筒，棱鏡里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說好要參加家長會的母親永遠在實驗室，承諾退休后要帶她去敦煌的外公此刻插著鼻飼管，而她用996筑起的堡壘，不過是張浸濕的糖紙。

消防門突然被推開，穿駝色大衣的女人踉蹌著跌進來。真絲圍巾滑落露出泛紅的眼眶，手里拎著的粥盒還在蒸騰熱氣。四目相對的瞬間，周媛看見母親下意識將CT報告塞進愛馬仕手提包的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