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七夕佳節，宜乞巧吃巧果，宜曬衣曬書。值此佳節，皇室與民間百姓同樂，到了晚間，城西靜水湖畔更有十里燈會，湖上小舟，畫舫，臨水而立的店鋪茶攤更是營業至亥時初，人潮擁擠，熱鬧程度堪比上元佳節。

清嵐聽著一旁宮女們的對話有些出神，每年上元佳節與七夕時刻，宮中長街上都會效仿民間，擺上花燈彩紙充作燈會，但她倒一次都未去過。

天水閣是宮中藏書閣，獨棟獨院。藏書最忌諱明火，尤其清嵐在閣中擔任要職，自是要避諱去有明火之處，所以這燈會向來與她無緣。

上元節時還好，這七夕更是與她無緣，七夕節，宜曬衣曬書。不過宮中曬書節卻是從六月初六開始，而皇宮書庫，包含天下書籍，兩層樓閣，各有六間，為了防止潮氣，只有頂層藏書，書籍數量之巨，足以讓天水閣所有人忙活一月之久，等到了七月初七這日，所有書籍應全部曬完并規整完畢，忙的腳不沾地，等到工作結束，都恨不得立馬躺在床上一睡到天亮，哪有什么機會過一過七夕，乞一乞巧呢。

清嵐在天水閣任職多年，一年中最為忙碌也就六月六至七月七，其他時間都很是閑暇。天水閣和別處不同，這里少有貴人前來，當差的太監宮女們成日里跟書籍打交道，自是沒那么多煩惱，平常閑暇時候，他們就會湊作一堆，說些天說些地，磨磨時間，只要不耽誤正事，上頭的管事太監也不會多加斥責。

與他們不同，清嵐閑暇時只愛找個角落，取上一本志怪雜談，讀上幾篇，也過得舒舒服服悠悠閑閑。而天水閣內按八卦布置，角角落落的，僻靜又不易被人發現，若是突然有貴人前來，也不致于失了禮數惹貴人不快，這也是由清嵐義父云管事告知于她。

清嵐是江南人，長了張婉約柔和的臉，入宮后，因一些原由，只被分配到雜物所，負責天水閣附近一處小花園的灑掃工作，那地方清凈偏僻，半天遇不見一個人。倒是負責天水閣的總管太監云管事愛從那處走，機緣巧合下，云管事認了當時還幼小的清嵐作義女，清嵐的差事也從負責花園的灑掃，變成了天水閣的書奴，每日里都是讀書認字，歸類整理。工作雖枯燥，但她也正愛這樣簡單的日子。

云管事也沒什么大的本事，不比在貴人跟前伺候的懂進退知人心，天水閣在眾人看來是個沒出路的地方，他也當了閣中管事這許多年，他能教清嵐的，便只有如何平安的活著。

天水閣晚間不允許有人入內，主要是防止晚間需點亮燭火不甚燃著書籍。

清嵐是擦著天水閣落鑰的時間下值的，出來時天剛擦黑，道路兩旁的宮燈也已點上。天水閣離長道那邊的燈會有些距離，這會兒燈會應是開始了，天水閣這邊便越發顯得偏僻無人。回住處的路不算近也不算遠，清嵐慢慢走著，同時也在思索明日該如何安排，照舊俗來講，七月七需結束曬書，而七月八可輪流休沐半日，天水閣目前總共當值六人，但義父奉命明日需出宮采買紙墨作抄書之用，剩余五人中兩人因貪涼鬧腹病告假，只余自身在內三人當差，照此看來，必然是由自個獨自在天水閣半日。

哎…

清嵐突然駐足，穿過這半月門再轉個彎便到住處了，而從這方角度正正好能望見天上初升的明月，每回下值，她都會在這處站上一盞茶的時間，松快松快心緒。又聽一聲吱喳，是一只喜鵲飛過，清嵐微微瞇了瞇眼，這般巧合，倒添了些七巧節的氛圍，時間過的真快，她在這天水閣里，曬了有七回書了，而離她年歲滿二十五自請退宮，還有一個七年，還得再曬七回書。

…

用過午食，清嵐便出發去天水閣上值，早間云管事吩咐下來，午后貴妃身邊伺候的管事會來閣中取書，由熟悉天水閣事宜的清嵐負責處理，以免怠慢。

說是午后前來，清嵐也不敢有閑暇，便一直等著，怕耽誤事，連茶水也不敢多喝，索性提筆謄抄書籍以打發時間。終于等到管事前來取書，已至申時末，離下值也就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待管事離開，清嵐才淺淺緩了口氣，按照宮中規矩，也不好將貴人要的書籍直接送去，必須待管事來取才行，若是等到下值時刻管事還未前來，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今天確實是個特殊日子，就在清嵐下值前的半個時辰，昭仁帝來了。清嵐聽到唱禮時還以為沒自己出現了幻聽，著實是嚇了一跳，來不得想些別的，只趕緊去門口接駕。

天水閣太偏僻，這還是清嵐入宮七年頭一次見到皇帝來天水閣，皇帝并沒有帶著儀仗和一大幫隨從，身邊只跟了個管事公公，清嵐品級太低，那管事公公身上穿的服制，她也只在品級指導書冊中看過。

“拜見陛下。”清嵐拜伏在青石磚上，緊張時刻卻還是微微走了神，以前吃大苦學的禮儀，還以為自己混忘了，卻沒想到這個關頭，做出來倒還是像模像樣的。

一雙皂靴停留在清嵐面前，緊接著她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從上方飄來。“取前朝酈道元所著的水經注來。”到底是皇帝，這般醉酒卻依舊吐字清晰，聲音也淡然自若。

“諾。”清嵐應聲，趕緊起身入內尋書。

清嵐知曉閣內書籍分布，水經注這類名著更是十分熟悉，不過片刻，就取了書籍下樓來。

昭仁帝并沒有在門外等待，他進了閣內，就坐在平日里清嵐抄書時，靠窗的那個位置上，他穿了件青黑色的圓領袍子，很是素凈，只領口用金線繡了幾片葉子，烏黑長發用金冠束著，額角有幾縷碎發垂下。大齊的人大都偏愛好顏色，皇家更不用說，昭仁帝的長相很是俊逸雅致，他許是真的有些醉了，閉著雙眼一手撐在桌上，似睡非睡著。

一旁立著的陛下貼身管事已然發來警告的眼神，清嵐隨即垂下頭不敢多看，趕緊上前將陛下要求的書籍交予貼身管事手中。規矩規矩規矩…清嵐在心中默默重復著，不論是惹了陛下還是管事不爽快，自己都不會好過。

管事公公一聲提醒，昭仁帝馬上就睜開了眼，接過書籍隨意翻看了兩頁，便馬上合上了。

“不是這本。”

昭仁帝的語氣很是平淡，但管事公公馬上向清嵐發來怒氣十足的瞪視，就算清嵐此刻低垂著頭，她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禁不住一個哆嗦。

“算了，朕自己去。”年輕帝王揉了揉額角，站起了身，直沖樓梯而去。

管事公公緊跟著昭仁帝上樓，不忘回頭提醒清嵐，“還不快跟上。”

天水閣的二樓真的很大，清嵐指引著昭仁帝去往名著類書籍區域時，一邊思考著他要的究竟是哪本水經注。然而沒想到的是，昭仁帝走著走著就停住腳步，像是被哪本書籍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時忘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清嵐瞧了眼，竟是志怪話本之類的書籍。

昭仁帝像是徹底忘記自己是來尋名著的事一樣，拿起話本便開始閱讀，管事公公也沒有出聲提醒，清嵐更不會，兩人就在一旁陪著等待吩咐。

漸漸，過了下值的時辰，天水閣也因為昭仁帝的停留而遲遲沒有落鑰，天色也漸漸暗了。管事公公在屋內光線漸暗時就拿出了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捧至昭仁帝手邊，隨著夜色漸深，明珠的光芒反而更加清亮而柔和，清嵐從未見過這種寶物，很是稀奇，不禁多瞧了兩眼。

估摸著是渴了，昭仁帝終于從話本中脫離了出來，“崇安，茶。”

崇安，也就是管事公公應了聲，回頭示意清嵐上前來幫昭仁帝照明，自己好去為他沏茶。清嵐小心翼翼地接過明珠，深怕掉落在地上，明珠損壞事小，惹怒帝王事大。

偌大的天水閣二樓就只剩昭仁帝和清嵐二人。

清嵐低垂著目光，盯著昭仁帝的袖口，那里有些微濡濕的印子，清嵐輕輕吸了吸鼻子，酒香濃郁，聞著有些燒心，或是沾了酒水，但她對酒并不熟悉，平時也接觸不到酒，只覺得這已然算是烈酒了，只是聞了聞，便讓人覺得有些暈乎。

“有些悶熱，打扇。”昭仁帝蹙起眉頭，喉嚨越發劇烈的干渴，渾身上下也突然很是燥熱，甚至周邊的空氣也一下子悶熱起來，手中的話本也沒有心思看下去了。

糟了，被酒氣熏的暈暈乎乎，完全沒聽清陛下的要求！是不是在說熱？應該是吧。清嵐看了看手中的夜明珠，思索了一小會，干脆把它放在面前的書架上，又隨手拿起一本薄冊，開始為昭仁帝扇風。

“還是太熱，你去取冰盆來，”昭仁帝感到有些站不穩，便放下書一手扶住書架，不對，有哪里不對勁“罷了，崇安呢？回長寧殿。”話剛落，就立即轉向樓梯口去。

清嵐應聲放下暫時充作的扇子的薄冊，拿上明珠，想要為昭仁帝引路。

誰知，還未跟上昭仁帝的腳步，就眼睜睜看著他突然之間倒下去，與地板碰撞的聲音在整間屋子中回響。

“陛下！”來不及多想，清嵐趕緊上前扶他，卻發現昭仁帝雙眸緊閉，面色赤紅，額頭的碎發也被汗水濕透黏在臉側，他身上灼熱的溫度也透過衣衫傳遞到清嵐的手掌中。

“陛下，陛下。”他像是失去了意識，清嵐焦急起來，試圖用一疊聲的呼喚把他喚醒，又時不時地看向樓梯口，只希望崇安公公趕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