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調職
- 落雪梨花白
- 無論西東
- 3245字
- 2020-11-06 20:00:00
桌下抽屜中并不凌亂,擺放依舊整齊,只是里面一摞寫廢了的宣紙都亂了順序,原本最上面的應該是前日抄寫的前朝閣老的自傳,而今反而變成了黃庭堅的詩詞。
清嵐大概查驗了一番,倒是什么都沒丟失。
又想起昨夜來的山心,對方說是奉貴妃之意來找東西,卻也沒有說是尋什么東西,清嵐倒是先入為主以為對方又是來尋話本的也未想太多。
她抬頭向周圍看了一圈,有宮人正從抽屜中取物,卻是沒甚異樣,估計也就自己的抽屜被翻。
那么,山心到底是來取什么東西,貴妃急著要什么。
不過,再多的懷疑也沒有證據能證實是山心翻了她的抽屜,懷疑終究只是懷疑。
眼下最重要的事調職的事情,云管事吩咐她將手上的工作可以交移給雪年和孤舟,雖不知道何時來調令又何時就要走,但也要抓緊起來了。
“雪年,你現下可有空閑,有些要緊的要教與你。”
“有的有的,這就來。”雪年當即擱下手上的書冊,噔噔噔就跑了過來,像個小兔子一樣可可愛愛活潑伶俐。
其實能教導她的也不多,修書的事也不難,不過繁瑣罷了,只需沉下心便能做好,雪年年紀雖小但勤懇好學,原先還有些浮躁,經了上次的事也變得穩重了些,長此以往,想要有同孤舟一般才能也無不可。
雪年搬了把凳子坐在一旁,又掏出筆記和碳筆,一副隨時準備好聽課的樣子。
清嵐心下稍安,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那便全部捋一遍,先從簡單的開始。”說著,從書桌一角拿過冊子,里頭是自己記錄的工作流程,這冊子跟著她也已經有兩年了。
“清嵐姐姐,怎么突然從頭學起?”
“是…”
清嵐面色一下子蒼白,她不知如何回答,若直言是工作交接,那必然是要把自己將調職的事說出來了,但至少不是現在,她半點也不想談論這些。
“師父常言,溫故而知新,就是如此吧?”
“嗯…”
清嵐含糊地應了,姑且就讓她這么認為吧,也省得自己解釋,這也是她喜歡與雪年相處的原因之一,遇上一些事情也不需要自己講述太清楚,她便能自己補上,很是為人著想。
但有時也是著實不太會看場合,性子太過活潑,話也多了些。
“其實姐,你今天是不是有點不對勁,臉也腫腫的。”
“好了,修要多言,這便開始吧,”清嵐擺正臉色,打斷雪年的話。
“長寧宮!”
調令在云管事手中只待了不到半日,便從他手里交到了清嵐手中。
清嵐打開一瞧,差點驚了個仰倒。
調令上寫的很簡單,大概意思是擢天水閣一等宮女顧氏清嵐,入長寧宮掌墨。
她來回讀了好幾遍,確定自己真的沒有看錯,調令末尾還蓋了尚宮局的印鑒。
“師父,這這這…”
云管事端坐在上,閉眼狀似休憩。
看是無法從云管事處得到任何回復了,清嵐索性閉嘴,捏著調令兀自震驚。
清嵐的驚訝一直持續了良久,久到云管事都有了困意。當然,他初拿到調令時也是十分震驚,同時也喜憂參半。
“好了,如你所見,后日初九就調職去長寧宮當差,那可是御前,莫要惹禍還要天水閣連坐陪你。”
云管事歲數是大了,他在宮中待得夠久,從先帝在世今上還未出生,到如今都顯和十一年了。
清嵐肅拜聽訓,她心里清楚,這并不是個好差事,也終于明白為何云管事讓自己不必再詢問是否還有轉圜。
雖說如此,但是,“江雪她,竟是半分也沒透露。”清嵐隨口說道。
云管事輕笑,也跟著說道:“此事她還真是不知道。”說完卻又馬上否定自己,“或許她知道一些,但知道得并不完全罷。”
清嵐勉強自己提起笑容,卻屢屢失敗,最后干脆放棄,她滿心滿眼都被震驚填滿,沒有心思再去思考這些。
更何況,待了七年多的天水閣,竟在后日就要分別。
“長寧宮那邊應該會給你分配新的住處,你現在住的嘉苑哪里就要騰出來了。”
云管事現在就像是要送女兒去遠方求學的老父親一般,什么都要嘮叨上幾句。
“還有長寧宮那邊我已和我老友崇安打過招呼,請他多看顧你些,但凡事還是要你自己小心。”
清嵐眼角發紅,卻忍著不能掉下淚來,她低著頭,將云管事的囑咐一一應了,捏著調令的手指也泛了白。
或許說調職而已,倒也不必弄的這般感傷,未免顯得格外矯情。
但這是在宮中,宮人各司其職又忙碌奔波,如無機會,說不定此生都不再見。
而清嵐向來不善別離,也不知如何別離,說出來徒惹哀愁,連喜慶的正月也會被惆悵沖淡。當真要如云管事所言自去無需別,又沒得顯出冷漠無情來。
翻來覆去晚間也沒睡好,白日里理書時總是突然停住了動作神游天外,引得旁邊的孤舟看了她好幾次。
又因著他的性子,卻是半個字也未問,像是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呆子書生。
拖來拖去,終是到了初八晚間,眾人都在收拾著各自的桌面,孤舟在裁剪明日要用的宣紙,雪年也在清理硯臺中的殘液,以免留了宿墨出來。
清嵐站起身,雙手緊張得捏緊了桌沿。
“各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前日我得調令,明天將離天水閣。”
話一出口,屋內所有人都看向她,有人已忍不住出聲詢問,雪年和孤舟的眼中也滿是震驚,清嵐都看在眼中聽在耳中,沉默了片刻,又繼續了自己未完的話語。
“清嵐此去,今后若是得空,自當回來看望,還望各自珍重。”
話畢,還不等雪年上前來,她就捧起收拾好的物品,急奔出門了。
再多留一刻,怕是真的不知如何自處,她實在難于面對他們的任何表情。
或許同僚一場,眾人皆知清嵐的想法,也無人找去嘉苑,尋到她的住處去,也避免了幾多尷尬。
倒是讓清嵐能獨自地與這間,住了近四年的小屋告別。
入宮前三年,一個小宮女,自然是與一眾別的小宮女擠一間屋子,夜里或者你,或者她,又或者是誰,總會偷偷哭泣,或嚷或訴說想要回家。
后來清嵐運氣好,撿了前任一等宮女的漏子,一個人住了進來,一住就是四年多。
這屋子雖小但勝在安靜,她獨愛屋后的那片小竹林,夏日透著清涼月光的剪影,冬日被冷雪壓彎的弧度,都是她愛的風景。
她只能帶走自己的細軟,帶不走這屋里屋外的任何東西,就連宮服都不必帶了,去了長寧宮,連宮服都是不一樣的,天水閣的宮服在那處穿不了,更何況,這天水閣的宮服,每一件都是要歸還的。
拾掇著衣物,清嵐驀地想起被自己塞進床底深處的那套衣裙。
她下意識看向碳盆,那里頭的木炭燒的通紅,熱氣熏的周圍都扭曲了幾分。
握著火鉗,伸進床底用力掏取,好不容易才將那一團衣物從深處取出來。
清嵐卻是看也不想看,將衣物干脆利落地直接丟進了碳盆,又蓋上了籠蓋,試著將燃燒衣物的火焰都鎖進籠子里。
干燥輕薄的夏衣料子一碰上碳火,就燃著了,清嵐抬起袖子捂住口鼻,眼睛直直盯著燒起的煙火,直到每一處面料都被燒成灰燼,與盆中的炭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她這才放下緊繃著的肩膀,起身推開所有的窗戶,只露出條窄窄的縫隙,又坐回去繼續之前的事情了。
“咚咚…”敲門聲響起。
清嵐心中一緊。
“誰呀。”她盡量避免語氣中出現異樣,手上也不停歇,握緊了火鉗,翻攪著碳盆中的余燼。
“是我,雪年。”
“就來。”她站起身,又環視了一圈,一一確認是否還有一樣。
門被打開,清嵐扶著門框,看向雪年。
還沒等她看清楚,雪年就一頭撲進她懷中,口中還不停嗚咽。
“你怎得這般絕情,旁人也就算了,竟也不與我說一字半語。”
清嵐將她從懷中扯出來,便瞧見那小臉已一片混亂,淚水流了滿臉,臉也通紅。惹得清嵐她心中陡然升起愧疚之意。
她喉頭一下子變得艱澀,只能干干巴巴地解釋。
“我便是害怕你如現在一般了,莫要哭了,都不漂亮了。”
“怎么可能!”
雪年也不是有多埋怨對方,不過是突然得了這個消息,一時接受不了罷了。
雖說比起雪年,清嵐與孤舟相處的時間更久,但孤舟不愛理人,整個天水閣上下,也就雪年和清嵐更親近些。
雪年年紀小,又素來聽清嵐的話,因此清嵐多說幾句,她便能自己消了氣,此刻安靜下來,回想起之前自己的模樣,羞澀得滿臉通紅。
“你屋里怎么一股焦味?”
“帕子落碳盆里了。”
清嵐淡然回答。
天色漸明,宮中長道上灑掃的宮人已經開始干活了,竹掃帚蹭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聲,也像是告知眾人出門上值的訊號。
行李不多,也只一個小包袱,清嵐肩上一挎,七年便都在這了。
她小心地合上門扇,如往常的每一次出門一樣,門上的把手缺了一小半,是兩年前急著回來取東西時不小心撞碎的。
一旁樹叢那邊,糊窗戶的油紙上有個口子,是去年來了只笨鳥,要她喂食時給撞破的,再后來,天氣變冷,那只鳥也見不到蹤影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她的印記,曾以為自己會在這個小屋住著,一直到二十五那年才會離開。
她緊了緊包袱,踏著殘雪,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