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溯生平第二次見到光是在康虹的攝影展上。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像她第一次陪著母親走上 T 臺，長長的道路邊緣泛著讓人炫目的光暈，讓小小的她久久難以平靜。

沒有華麗的色彩沖擊，康虹的每一張照片像是一幀一幀的縮放畫面，轉瞬之景卻扣人心弦。

比如眼前這張泡沫，剔透晶瑩的水泡，輕柔地在空中飛舞，陽光之下的散發出絢麗的色彩，卻又在瞬時之間歸于虛無，落下點滴白沫。

照片抓拍而成，一半完整，一半破裂，營造出畫面感，干凈的構圖沒有任何雜物，就像康虹本人。

白凈清秀，透著書卷氣的少年。眉目柔和，穿著樸素的白襯衫，拿著黑色的單反，站在光芒之下，淺淺的笑，有著如玉般瑩潤的光華。

人有趨光性，就像現在，短短幾分鐘康虹已經淹沒在人群之中。

“誒，那邊怎么突然圍起來了。”

“好像是攝影師出來了。”

啊，這熟悉的湊熱鬧語氣。

人當然不只有趨光性，魯迅雖然沒說過，但白溯也知道現在不應該留在原地。然而正準備逆流而行，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嘶——”

“啊，不好意思。”白溯還沒反應過來突如其來的刺痛是什么，就見面前的女孩子慌張道歉的臉，“對不起，對不起，啊！流血了，你等等，我有創口貼，真的對不起！我的宣傳冊劃到你了。”

只見一本充斥著人工染料的星型手冊在面前瘋狂晃了晃，手背上已經被女孩子妥帖地貼上創口貼。白溯看著眼前那本熟悉的冊子，再看著對面愧疚的眼神，無奈地摸了摸女孩的頭。

“沒關系啦。”

沒關系啦，只是她工作摸魚被制裁了，嘆氣。

衛奇時裝秀，白溯今天參演的工作之一，夸張的大片色塊與放射性的色彩沖擊，著實刷新了白溯對于設計界奇葩的認知。

生活不易，當她披紅帶綠地走完 T 臺，簡直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將自己的衣服回歸正常，逃離現場。

而如今看著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夾在中間的她也不過是從一個吵鬧的罐頭逃到了另一個吵鬧的罐頭里。

罐頭中心似乎有人在談論對作品看法，他們言辭激烈，熱鬧非凡。從人的原罪談到神的救贖，一顆星被稱作“希望之火”，一叢枯草被貶為“螻蟻之相”……

一切都高大、所有都正義。

白溯突然回憶起進門的展牌——“一剎那的真實”。

也許，康虹會想把這一刻拍下來。白溯荒唐地瞎想。

當然，虛浮的夢總會被打破，就像課間困頓時的一捧涼水，和現在——康虹清朗、疏離的聲音。

“藝術無需定義，美學從來主觀。當然，如果想了解背后的故事，中央展廳有一本作品集里面有詳細的創作手記。”

“我今天只是作為游客，而非攝影師。引起聚集，不是我的本意。希望大家玩得愉快。”

白溯站在原地，看著周圍人群隨著他的話音失望散去，忽然有一種隔世之感。

擦肩而過的女孩子正輕聲和閨蜜吐槽。

“好冷漠啊。”

“果然藝術家都清高吧。”

“畢竟人家家學深厚，他爸封筆之前那副《酒狂》現在還是水墨畫界有價無市的珍寶呢。”

……

白溯深吸一口氣，繼而抬眸，那副《泡沫》依舊在面前。

她突然也想做一些“高談闊論”，或者說人類奇怪的價值上升。

語言、名望、感情……一些美麗卻脆弱的泡沫，人類熱衷生產、好奇觸碰、輕易破碎、然后再生產。

樂此不疲，周而復始，也許直到有一天滑倒在這一片狼藉里，才會知道：

原來美麗的泡沫也會傷人，也會讓人萬劫不復。

“滋——”手機在包中振動起來，白溯斂下眼睛，晃了晃頭像是要把一些陳舊的回憶甩出腦袋，拿出手機，上面明晃晃地“姚姐”二字，一秒讓她帶上專屬社畜的痛苦面具。

正猶豫要不要出去接這通百分之八十會被嘮叨的電話，對面像是心有靈犀地改發了微信。

“時裝秀結束了，不在后臺，跑去玩了。車換在 1 號門，15 分鐘。”

很好，實錘上班摸魚。

白溯看著姚姐喜怒不明地語氣，迅速回“好。”收起手機，走到門口，突然駐足回看。

“一剎那的真實”依舊清晰地刻在展牌上，耳邊傳來專屬于街道的車流聲，身后是閃爍著混沌顏色的熒光燈牌，以及逐漸散場的受邀時裝秀的嘉賓。

闖入這里，是陰差陽錯。

咫尺街道，相隔兩旁，一扇玻璃門如同桃源秘鑰，跨過了喧囂凡塵，帶白溯進入無垢之境。

紛繁錯亂，奈何樸素的相片再斑斕也不及嘩眾取寵的所謂藝術，潮流的趨勢往往與生活的瑣碎相差甚遠。

可惜了。

白溯踮起腳看向精巧的回廊，終是在目光觸及少年前，帶上墨鏡轉身離去。黑色的高跟鞋“踢踏”出聲，卻不知身后原本正在看照片的少年轉身，按下了快門。

洛風古巷，大型的攝影機和反光板已經就位，映襯在古樸的小鎮里，仿佛是黑色的怪物般突兀出現，白溯在化妝鏡前準備著今天的工作。

烏黑的長發松松的挽起，用一支桃花簪固定。化妝師手下生花，幫她抹上淡雅的妝容、桃粉的唇脂，服裝師遞上藕色襦裙以及一系列精致配飾。折騰半晌，白溯終于站上了洛風橋。

明明是慘淡的秋季，道具組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幾枝桃花，開的繁茂艷麗，當作背景。古鎮的河水悄悄地淌著，有小舟從遠方泛來，帶著船夫悠長的調子，襯得歲月靜好。

公益拍攝項目，本就是為了宣傳古鎮，所以僅僅包下了一座小橋，雖是工作日，周邊也有不少游玩的市民，駐足賞景。

白溯站在橋上，看著橋下導演和攝影師指手畫腳地說著什么，于是百無聊賴地倚在橋邊。

一陣微風撫過散落的碎發，吹起輕柔的紗裙，一時陽光明媚，美人如畫，眾人屏息，一方靜默。

白溯微微轉身擋風，意外地看到橋下的清雋少年，眉間一挑，頓時來了勁兒，便以橋為桌，一手置于橋上，一手托著頭，眸光淺淺地看過去。

清風知趣，身后的花瓣被散作一大片，像是一場轉瞬的粉雪，與烏黑的秀發在空中嬉戲，一時白，黑，粉三色相映，如花的人兒看向一處，綻出一個燦爛的笑顏。

畫面定格，幾乎沒有猶豫地抬手，像是每一個攝影師的通病，看到美好的、觸動人心的事物都想記錄下來。

這是，第二次。

少年的臉頰如火燒白云，嘴角也帶著些許笑意，頭低低地看著相機，白溯遠遠望著只能看到他頭上一個小小的發旋。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下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又裝飾了誰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