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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黃粱一夢醒(上)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碧水亭榭,秋千架下,柳清歡大夢方醒,夢中余生種種,回想起便手足冰涼,肝膽劇裂,恨不能立即死去。
但幸好,只是夢而已。
可那夢境如此清晰,宛如親身經歷。
從十七歲出嫁,到十歲八身死,期間不足兩年,世家百味心酸,千種辛苦,萬種苦澀,她一一品嘗,和淚吞下,那灑下的血淚足以將十里明湖填滿。
一切都從出嫁開始。
夢里,鋪天蓋地的紅色,寓意喜慶,卻紅的不甚熱烈。她看的恍惚,看的惶恐,甚至還有一點傷心,就是沒有半分喜悅。
此非正紅,因她是以妾位嫁入紹家,況此前已有八房姨娘,對于這一樁親事,紹家和柳家根本不需要過多重視。
那個即將迎娶她的男人,他們素昧平生,卻要相伴余生,此后,她便生是紹家的人,死也是紹家的鬼。
她的娘親日夜期盼了解向平之愿,如今大局已定,木已成舟,一切有了定數,此愿亦非她所求,女兒終步了她的后塵。
娘親是妾,女兒同是。
四姨娘不受寵,一宵雨露,因有了她才扭轉身份,從主母跟前伺候的婢女,攀上姨娘的枝頭,喜憂參半。
無端端多了一個眼中釘,肉中刺,況這根礙眼的釘子還是自己屋里出去的,又多了一層背叛,吃里扒外的罪名,主母自無法待見。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呱呱落地的是女非男,爹的失望寫了滿臉,他已有六個女兒,算上這個,是第七個,男兒竟沒有半個。
膝下無子,倍感荒涼,兒子的好處,是再多的女兒也無法帶來的。
對于梅蕭閑和柳清歡,柳老爺并不上心,因為四姨娘非絕色,相貌平庸無奇,那一夜不過借了酒興的功勞,放在往日里,未必能看入爹的眼里。
柳清歡的名字,是她娘親取的,名從“聲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歡。”與其母的名字來源同一篇詞闕。
柳老爺不大屑為一個小妾生得丫頭片子費那么多心思,況且他的女兒實在夠多了。
四姨娘曾經乃是大家千金,書香門第,閨名取自詞句:“誰種蕭蕭數百竿?伴吟偏稱作閑官。”名字清雅,人也清雅,只是俗世中人偏重皮囊,輕看內在。
只因家道中落,日益彌艱,兼之年逢饑荒,背井離鄉,逃難到寧城,途中與親人失散,孑然一身,餓暈在街頭,萬幸被上香歸來,好心的柳家老太太看見,灌了一碗清粥救命,后見她進退知禮,談吐不凡,又認識幾個字,便慈悲留下。
老太太本想留她給獨子做個通房,好收一收兒子的玩心,但漁色多年,偏愛美人的爹,哪里看得上姿色平平的小丫頭,做個丫鬟就是了。
那時,他們一定料不到,預定被推翻的計劃,幾年后陰差陽錯還是成了,幸事還是不幸,她的娘親也沒辦法一句話說清楚了。
安安靜靜上了花轎,花轎一顛一顛,顛掉柳清歡眼中的淚珠。自古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半點不由得她做主。
若,若心中無人倒也罷了,偏生她不是,自前年廟會偶然一睹林公子,那番談吐見識,縱她一介女流也聽的心生敬佩,那人的樣貌便刻在心上。
且喜同年花燈會重逢,一眼認出了她與六姐姐茹寶,攀談幾句,柳清歡更欽慕他的才華,幾番交談,大有知己意思。
事后歸家,念念不忘,偷偷地,暗中打聽來名字,牢牢記在心尖,悄悄藏住,只敢在無人的時候回味咀嚼。
今日過后,再多的紛亂雜思,都不能再有了。
到底有緣無分,枉費工夫。
喜婆扶她下花轎,偏門入府,有一只手牽住了他,很大,很暖,握著她的手很用力,令手骨隱隱作痛。
起先她還以為是新郎的在意,后來方知那是根本不在意,還有些不耐煩的表態。
他的夫君匆匆忙忙行完禮,拖著她往房里一丟,扭頭對趕來的喜婆不耐煩地嚷道:“哪那么多瑣事,隨隨便便送到我家不就完了,她不過是我花錢買來的小妾,你那么大張旗鼓做什么?算了,爺忙得很,花娘還在等我呢,剩下的交給你們了。”
一句心涼,再聽心死。
柳清歡苦笑。
一字不假,一字不真。
耳畔傳來門板與門框的撞擊聲,擊碎她的尊嚴,低頭淚盈盈,不用揭開蓋頭也能預想到屋子里的丫鬟和喜婆如何看待她,必是同情,幸災樂禍,還有鄙夷。
揮揮手,讓她們都離開吧,也沒什么必要再留下來了。
腳步聲離場,抬手扯掉喜帕,捏著喜帕的手指發白,大塊大塊深紅洇開帕子。她的夫君連蓋頭都不愿意揭,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屑看,可見她多不討他喜歡,可見他有多么不中意這個新妾。
出嫁之前,老太太找娘親商談她的婚事,言語隱隱透露一點消息,柳家在生意上遇到點不順,想與紹家聯姻,那人選,便是柳清歡。
娘親無法反駁老太太的意思,只能含淚安排女兒出嫁。
良宵獨坐不解語,花燭空燃到天明。
紹家新娶的第九房姨娘大少爺并不喜歡的消息一早上傳遍,舉府皆知。
第二日一早拜見大太太,少夫人,并一眾姨娘,少不得奚落幾句。平日彼此勾心斗角慣了,一個個都和烏眼雞似的,看誰都像是在挑釁。
柳清歡無意卷入紛爭,若是她知曉后面要發生的事情,平平淡淡了解殘生,一輩子不引起紹祖文的注意才是她的幸運。
可她是不幸。
沒過一段時間,紹祖文就厭倦了七姨娘——花娘,好似突然想起了她,開始光顧她的院子,柳清歡即使心底再不愿意,面上也不能表現半分出來。
不成想,紹祖文總嫌與她巫山云雨不夠盡興,不知從何處尋來些可怕的助興手段,一一實驗,見她抗爭,反而興趣大增。手段一日比一日厲害,暴虐的本性漸漸露出了獠牙。
房第之事,細節之余,不足為外人道也,柳清歡有苦難言。
三月后,查出她有了身孕,查出的時候竟是差點小產的危機,好不容易捱到生產,竟產下一具死嬰來!
小月調養不足,加之心如死灰,郁郁寡歡,出月后添了下紅之癥,紹祖文不再迷戀她,卻也不肯放過她,換了一種殘暴的手段折磨。
只要一有不順心的,柳清歡便是他的出氣筒,下手從來不掂量輕重,重重的拳腳施加到她身上,日漸瘦骨如柴,面色如土,身體虛弱到極點。
七姨娘突然就沒了。
眼睜睜的看著花娘入殮,厚厚的白粉遮不住層疊的傷痕,蓋棺的那一刻,柳清歡突然覺得,死的不是花娘,而是她。
那棺材里的女人身體,和她沒什么兩樣,都是破敗不堪,敗絮一般。
可笑紹家的諸多姨娘還并不十分清楚,讓她們眼紅的寵愛,竟是一道催命符,現在花娘死了,很快就到她了。
紹祖文的掩飾工作做的很好,他的怪癖除了特定的發泄對象外,旁人不得而知,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傷都在暗處。
即便偶爾傷到了臉,脖子,柳清歡也只能尋個蹩腳的由頭遮掩過去,她不在意會不會有人信,因為不管信與不信,都只能徒增笑柄罷了。
殺死她的不是紹祖文的拳頭,不是姨娘們暗地里的手腳絆子,而是一個輕飄飄的消息,壓到她的心頭,重若千斤。
紹祖文說,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姐姐,終于要嫁人了,老子原本看上的是她,沒想到嫁過來的是你,不過是誰都無所謂了,老子已經對她沒興趣了,她嬌生慣養,那有你經玩,是不是?
紹祖文說,你肯定猜到她是誰了,不錯,就是柳家六小姐,叫什么茹寶吧?嘖,生得是不錯,可惜只有一張臉可取。你們好像關系不錯啊?
柳清歡眼皮動了動,沒有睜開,她正被像個螃蟹一樣束縛住,一道道繩索勒去了她半條命,呼吸都困難,哪里有心思聽見他說什么。
不過茹寶這個名字傳入耳中,還是讓她清醒了一點,在柳家,她和茹寶就是白云和污泥命運的鮮明對比。
茹寶是柳太太的掌上明珠,柳老爺重男輕女人盡皆知,唯獨對茹寶是個例外,因為她娘親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娶回來的正房夫人,白家嫡長女。
寧城,不管在哪個方面,白家都要穩壓柳家一頭,娶了這么個夫人,柳家生意蒸蒸日上,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柳老爺對正房夫人就算沒有多少真情實意,礙于她的背景也要禮讓三分。遑論二人感情還不錯,雖做不到琴瑟和鳴,倒也相敬如賓,連帶著她生得女兒在心底也多了份量。
柳茹寶沒有因為出生比她好,待遇比她高,寵愛比她多,就和旁人一樣看不起她,將她踩入泥巴里。
正相反,茹寶待她不錯,免不了有些嬌慣大小姐的脾氣,卻從來沒有對她亂發,見到下人欺辱她和娘親,還會站出來保護她們,懲罰欺主的惡奴。
對此柳夫人很看不過眼,她可沒那么多好心分給搶她丈夫的女人,當然,這個女人的威脅可以忽略不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