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夜深沉，人未眠。

黑暗中，母親從背后抱住蜷縮的景苑。

“兒啊，睡了嗎？”似是因為沒聽到回答，母親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孩子，你還醒著對嗎？媽媽能感覺到你在害怕，就像當年那個人告訴我，他愛上了身邊站著的年輕貌美的女子，他們十指緊扣，那樣幸福。當時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彷佛被抓住了喉嚨，我想我該廝打，用世上最骯臟的詞語詛咒眼前的男女，生生世世得不到幸福。可最終的最終，只留我一個人走了二十里的山路，翻了兩座山頭回到家。即使一無所有，感謝我還能夠以母親的身份疼幼小的你，我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

接著屋里一聲聲壓抑的啜泣，景苑伸出手臂攬住母親顫抖的雙肩。張開嘴小心默念，被他拋棄其實比被外公外婆遺忘更難過，對不對？所以媽媽才會在回來的當晚抱著膝蓋哭到天亮，一遍遍呢喃“平昭，平昭，平昭唉，我已經失去被愛的能力了。”不懂事，可是并不代表失憶。

漆黑的天，東方隱隱露出微光，母親把面條放在她面前，絮絮叨叨。

“在他……你爸爸家不要拘謹，阿姨人也是極好的，家里別擔心，爺爺用他們帶來的藥好多了，現在在睡覺，昨晚鬧著要和你一起走，好容易勸安穩了，就別進去打擾了……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別想太多，大悲大喜最易傷人……你就放心念書，你奶奶她生前最喜歡小孩子長知識，你又是個爭氣的，一口氣考上了A大，將來我們還得指望你，明白嗎？”

“嗯，好好照顧爺爺，放假就回來看你們……”視線越來越模糊，一顆碩大的淚滴進湯碗。似乎是用盡全部的力氣，在臨別的前一刻吼出“我只想你們好好的愛自己！全家團聚在一起!”

小小女孩渴望長大，長大后有你有我有大家，多皆大歡喜正大光明的結局，后來啊，后來我們懂了，夢想之于幻想，有時是等同的。

聚散離合，猶令人肝腸寸斷，卻不知送客千里情難棄，淚亦難收。

此地一別，留下的才是最心酸。君可知，夜半無人難自已，一室盡心酸；日暮黃昏下，老叟念你歸家時。

“苑兒，怎么滿頭是汗，又做噩夢了？”

睜開眼，床沿邊站著睡意惺忪的中年男子，五官俊朗，一度令景苑產生不知在何地的錯覺。來人看著女孩的神情，心下了然，話到嘴邊卻無法說出，遂轉而走出，輕輕將門合上。

有些芥蒂，無法預料的產生，甚至于，本應該是最親的人。

景苑早上醒來，無故枕頭濕了，奈何想不起來，作罷。腦海中只有一扇門不停地關上，再關上，我們姑且稱之為夢境。

“景苑，待會兒一起吧，爸爸說今天開車送我們。”

“好啦好啦，就你話多，飯不好好吃，難道爸爸答應你的還會反悔，”說著父親將視線落到并排吃飯的兩姐妹身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涌上心頭，語氣倒也輕快不少。

吾家有女初長成，一個沉穩勤奮，另一個活潑灑脫，天倫之樂，應該如此吧。

“漫端，學學你姐姐，聽話懂事學習好，昨天我跟你爸爸去學校，好幾個老師都跟我們夸她呢，還有啊……”

“還有媽媽能不能夸獎下您的小女啊，景苑好，我也不差呀，上周我的實踐作業是和景苑一起得表揚的，這事您沒忘吧？”漫端煞有介事地說著，引起迭迭笑聲，卻不知誰家小女臉上紅霞片片，該來的還是不可避免。

景苑與漫端相差半歲，當年江平昭大學畢業只身在外打拼，聽聞老母病危，才不得已返鄉。誰知老母病痛是假，逼婚成真，新時期知識分子有的是傲氣，銀霞對自己有意怎不知，可自己拿她當妹妹啊，要是兩個人在一起，豈不是亂倫？盡管并無血緣關系，可是道德上承認了啊，所以千千不可，萬萬個不能。遂成親半年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著大家伙熟睡，從狗洞偷偷爬了出去……直到銀霞收到來信，欣喜地敲開大門時，看到江平昭和沈卿并肩而立，相濡以沫的幸福剎那刺痛了雙眼，離婚似乎也變得理所當然。這期間，四年恍然就是一瞬間，一場無關風花雪月的夢。

如今，江平昭坐在車里，目送著兩姐妹走進A大，被分到同一個班級，這不能不說是自己的功勞，錢.權,缺一不可。

這是大學的最后一年，社會實踐過后，畢業論文.實習工作，無一不令人焦頭爛額。

景苑學習成績好，三年來的優等生，理所應當A大保研，外加中文專業，不愁沒飯吃。漫端本無意繼續深造，畢業后到老父公司，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卻不知最近抽了什么風，鬧著考研不撒手，揚言本小姐一定考上A大中文研究院，拍胸脯打包票姐我一定光宗耀祖光耀門楣，讓別人知道姐混的是知識而不是身材。老父喜上眉梢，家中倆碩士，若干年后倆博士，響當當的知識分子家庭，真真正正文化人，娘的誰還敢說老子農村娃娃，走的是狗屎運，呸！于是乎，忙前跑后，樂此不疲，上下疏通，喜滋滋兒。